◆高洪艳
《诗经·大雅·荡》假托周文王慨叹之言,隔着悠悠千古钟声玉振,道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穿越五千年的历史洪流,与当下的“不忘初心”四字异曲同工。
2018年4月,我站在毕业的端口,不管愿意与否,我都终将离开校园温室,从此以后江湖宽广,独自闯荡。找工作的日子带着压抑和孤独,我在众多招聘简章中看到了“三支一扶”的招考信息,那时,我还不懂得何所谓“三支一扶”。
通过阅读招考简章以及查找网络信息,我知道了“三支一扶”需要到基层,去广阔的农村支农、支医、支教和扶贫。彼时,要好的朋友带着一腔孤勇去了深圳。因为我们曾经一起憧憬的未来,是去充满挑战和机会的大都市,一度固执地认为那里该是年轻人的精彩所在。只是在流淌的年岁中,焦裕禄“生也沙丘,死也沙丘,父老生死系”,海归科学家黄大年“心有大我,至诚报国”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生根发芽。再加上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这些年更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家乡政府的阳光雨露,这些阳光让我踏实、温暖。因此在悄无声息中便成了一种初心,一种怀揣感恩的初心,一种希望给他人带去温暖的初心。正是这种初心为我的人生前路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影影绰绰不太明了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却让我做出了最终的选择,选择成为一名基层扶贫人。
八月的天空犹如一泓无痕的秋水,干净、澄澈、明朗、高远。那天田地里的玉米还泛着青色,稻子也还未弯下腰,遍山的桂花也还未开放,满山松柏苍翠如幕,道路曲折蜿蜒,这天我成了正式的扶贫人。我所要去的目的地是金洞乡的深度贫困村金洞村,这里地势崎岖,大山环绕,极目望去,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山。
在深山农家的晨烟寥寥中,开始一家一户采集和完善贫困户信息,了解他们最近的生活状况。大山深处,住户大多有些分散,甚至有的住户需要徒步一小时甚至两小时才能到达。我并非娇生惯养的姑娘,自认为也是吃过农村饭、走过农村路的姑娘,但在日头慢慢升起之后,穿梭于丛林小道之间却渐显吃力。同行的驻村领导笑着鼓励说多来几次,慢慢就锻炼出来了。我望着前面大步流星已经不算年轻的背影,想着他一定在这条小道上来来回回穿梭了无数次,哪一步高哪一步低都已然熟稔于胸,如此想着,心底升起的力量淡化了身体上的疲累,踩着前面的脚印,大步流星跟了上去。隐约感受到,某一种被称为传承的东西。
让我记忆最深刻,最受感动的当属老何。我第一次去老何家是在一个久违的晴天,到老何家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去老何家要爬一个长长的坡,十一月的深秋,坡上没有了作物,乱草便长了起来,让原本就不宽的小道显得越发的狭窄。当走上老何家的院坝,入眼便见着一个穿着浅灰色帆布衣服,洗得发白的青褐色宽大裤子,裤腿和膝盖上裹着厚厚的泥,手指乌黑,手里端着缺口的碗,正埋头吃东西。听到我们走近的声音,侧头朝着我们的方向看了看,这一侧头,让我看清了老何的样子,黝黑的方脸,沟壑纵横,以及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老何的妻子先是歪着头向外看了看,然后才缓慢踱了出来,有些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在我们询问他们家近来的状况期间,老何一直保持着我们初见的姿势,只是有些机械地吃着东西,我一度以为老何心智上有问题。但在和他妻子交谈过程中,以及左邻右舍的话语中,我了解到老何是盲人,眼睛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失明了,而妻子多年以前便体弱多病,全靠老何撑起了整个家。眼睛失明限制了老何无法像常人一样外出务工挣钱,但是在家的老何尽管看不见世间任何东西和色彩,但每年按照季节种庄稼却从没错过。后来我不止一次看见老何摸索着到坡底做农活,和常人比起,多了些艰难,但老何不急不躁,仿佛能够做到地老天荒。
说实话,我是有些感动,甚至于震撼。感动于老何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尽管失明的眼睛让他的生活自此失去了光明和色彩。震撼于老何没有坐等他人以及政府的救助,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悉心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我欢欣于一个家庭能够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走出贫困,也欣喜于一个家庭摆脱“人穷志短”的魔咒,能够有积极向上,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干劲。而老何带给我的就是这种欣喜和干劲,对待磨难永不低头的意志。
都说年轻人适合五光十色的大都市,那里才是青春飞扬的地方,能够活出无数个可能。可是在这远离城市的农村天地,偏远的山区,望着一张张淳朴善良的笑脸和感激的眼神,眼看着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即便路再远,山再高,人再累,都会被心中升起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所冲淡,然后演变成为一种责任感和扩大的人生价值。
小时读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虽敬佩他的胸怀天下,却又觉得他有些疯魔,明明自身困顿难熬,竟然想大庇天下。而如今,却又觉得尽管人微力小,但万丈高楼也是由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要勇于做“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座大厦的一块砖头,就算不能“大庇天下”,却能无悔于青春,不负韶华。
如今,这一条路已经走过了六年,始于“三支一扶”,却不止于“三支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