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钢

勤劳善良的梅木匠，是马石庄最长寿的人，在十里八乡也算寿星。没听说他和左邻右舍打吹闹架、红脸骂人，与大家和睦相处，虽是个平凡人，但很受人尊敬。他离世三十几年了，人们仍有些怀念，时不时谈起他的音容相貌、为人处世。

他是一个朴素干净的土家族老人。最早看见时觉得他有八九十岁年纪，个子偏高，背不佝腰不驼，走路轻快。头上盘着有些退色了的或蓝或青头巾，穿的老蓝布长衫或对襟子纽扣衣，下身常穿宽大的老蓝布扎腰便裤，脚上晴天穿千层底布鞋、雨天穿解放鞋，腰间随时挂个黑色元宝形牛皮土烟盒。身板清癯、脸形瘦削，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头发眉毛白里还有些黑色，银色胡须长长的，眼窝深陷但有神。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穿得干净整洁，只是有些褪色和补丁。

他是一位勤劳节俭的老者。最初印象是他和一群孩子到我家周围山坡放牛，当时我可能五岁左右，集体快下放到户了。父母忙叫我过去恭恭敬敬地向他打招呼，称他“祖祖”。我的声音也不大，他面带慈祥柔声说“这个细娃好在行！”他们一起放牛的有时三四个，有时七八人，老人只有他一个。大人小孩都体贴他年纪大了跑不动，牛儿跑远了或者要祸害庄稼，不用叫都去帮他赶。他呢，胡子里总是藏着许许多多故事！大家就央求他讲故事、猜谜等等，有流传的也有他自编的。要是热天，他时常带着镰刀，一边放牛一边在山坡找构树，把构皮剐下绾成一束束，多了就捆成一捆，晒干了背上街去卖。他一年要晒几十斤到上百斤构皮干货，另外也找盐肤木上的倍子或其他值钱的山货。

他是一个热心互助的农民。印象里他帮我家干过两次农活，一次是冬天种洋芋，另一次是夏天给玉米地除草。老家的土地远远近近很分散，我家很缺劳力，上有老下有小，吃饭的人多挑担的人少。农活儿多得做不赢，主要靠父母二人做，有时身体还不好，精明的邻居大多不愿意换活。去他家请帮忙大多叫他来，家里人交代干不了重活也不能太劳累，或他稍闲些吧！大家也都有意让他少做点不要太累，他也尽心尽力地干，也还跟得上大伙。天黑放活了，吃过晚饭主人家说“劳慰凑合”时，他说“老了不中用，莫嫌弃哟”。

他是一名德艺双馨的工匠。他是位技艺娴熟的木匠、起高架房的掌墨大师。他还教了不少徒弟，好几个徒弟也成了掌墨师。听父亲说，我家的房子就是他修的。当时家里缺少劳力，他就带着木匠伐木抬料，粗磨重石活路样样帮忙，一点不摆架子。当地不少房子都是他和他徒弟修的，据说他的“墨法”技艺很高，从打青山请木王、拜鲁班架木马、排扇列起高架、上大梁说福祀样样精通，修的房子大方简洁，上百年不倒不偏。他说年轻时也到过酉阳、小南海、湖北咸丰等地方做过手艺，每回出门要住下来干好久。

他是一位乐善好施的乡邻。有一年我家房屋因火灾毁于一旦，一家人无处栖身。1971年建房时父亲才17岁，大事小务靠自己操持，遇到很多事也没经验。木匠师傅本是不干其他事的，但这艰难处境他都看在眼里。其他木匠都是他的徒弟，他就带着大家伐木抬料，什么活都干，直到房子架梁盖瓦。后来，我爷爷去世时没准备好棺木，他也答应把给自己的棺木借给我爷爷，说今后制好了还给他就行。人们说他做的好事很多很多，解了不少人的燃眉之急。

他是一位珍惜土地的乡贤。他说过，田地周边要多种树，土地才不会被大雨冲跑。田地再小也不要看不起，能种几根庄稼就种几根，莫荒弃，种了多少有收成，不种啥也没有！以前给人家造房子，都劝大家有地方就莫占好田好土，实在没地方也要少占多留。房子修起是想管万古千秋的，一住就难搬了，占一块就少一块，田土是子孙的饭碗……

他的身世是个谜。他姓梅、他家姓戚，好像也没子息，觉得很奇怪。听说戚家的撮箕口大瓦房是他牵头修建的。那时，他计划在此定居养老了，他和徒弟都没收工钱。他的老家有点远，不知道有些什么人，没看见亲人来走动，他也很少回去。

到城里上学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他去世那时大概在我初中毕业前后。父母都去吊唁送别，听说他走得很安详，四邻很多人都去帮忙。大家一起摆谈他在世时的好，按土家族风俗送老归山，场面很热闹、没任何排场。他生于哪年没人知道，或活了九十多岁，也可能有百多岁，这也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