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

◆何强

幺舅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只比哥哥大四个月。也就是外婆生下幺舅后不久,母亲就生下了哥哥。除了母亲和幺舅,外婆还生育了大姨、大舅和二舅三个孩子,他们家住在高山“盖上”,无田少土,日子过得很艰难。在那个年代,要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十分不易,更谈不上送到学堂读书了。但幺舅算幸运,因为排行老幺,进过几年学堂,能识得几个简单的字。

在我记忆中有幺舅这个人时,他已经在广东打工了。幺舅每次从广东打工回来,都要到我们家玩。那时,他脚穿一双尖头皮鞋,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大喇叭牛仔裤,上身穿着斜排纽扣的灰色西装,头发虽然有点油腻但梳着偏分,模样帅气又时髦。有时,他还会随身携带一瓶“摩丝”,用手一按,就从瓶口处冒出来很多白色泡沫,把这种白色泡沫抹在头发上,能够保持发型不乱。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还没有见过电视机、录音机的时候,幺舅用打工挣得的钱率先买了一台录音机。他的录音机很大,两边各有一个放磁带的地方和一个网状的音箱,最中间是一个可以旋转的荷花状的装饰物,每次只要装上四节五号电池,按下播放键,磁带在里面旋转,悠扬的歌声就会从两边的音箱里缓缓飘出,中间用来装饰的荷花也呈现出粉红色,有节奏一闪一闪地亮着,显得阔卓而洋气。

记得有一次,刚放牛回家时,在村里的岔路口幺舅也从田湾里拐出来,我正好看到他从嘴里吐了口唾沫抹在头上,把头上的偏分重新理了理,一只手举起录音机,另一只手在录音机上按了好几下,直到录音机里发出声音,他才仰头挺胸、大摇大摆地从我们家走去。快到我们家时,幺舅又故意把录音机的声音调得很大,惹得村子里顿时就闹腾起来,大人小孩都纷纷从屋里跑出看稀奇,一大串儿孩子跟在幺舅屁股后面嬉笑打闹,好奇眼前那一坨铁似的东西怎么就能唱出歌来。每次到我们家,录音机放完一首歌,逗得大伙刚来兴致,幺舅就会立即关了录音机,说电池很贵呢,大伙只有嘟嚷着扫兴而回。

只要幺舅到我们家,就是我最高兴的日子。我可以摆弄幺舅的录音机,就算我胡乱倒腾,把磁带弄绞带了,幺舅也能够想到办法。只见他取出磁带,用筷子头伸进中间的小孔,鼓捣几下就能把磁带里面那条褐色的线理顺溜,很快录音机就能正常响起来。这时,村里那些经常欺负我的家伙也都送来弹弓、铁环和板板车,换取看一眼录音机的机会,让我感到扬眉吐气。晚上睡觉时,幺舅还会给我摆很多故事。从他那里我知道了香港、广东、深圳等地的繁华,知道了电灯、电视、大哥大、BP机等新鲜事物,也知道了“四大天王”、小虎队、黑豹乐队和费翔、林翠萍等歌星明星。幺舅给我讲得最多的是邓丽君。他说他最喜欢邓丽君,尤其喜欢她唱的那首《小小水仙花》。确实,我看幺舅买的磁带大多都是邓丽君的专辑,每次他都必听《小小水仙花》这首歌,而且一听就是很多年。

很快我上了初中,村子里也通了电,很多人家里都买了录音机或者黑白电视,大伙早就对幺舅的录音机不感兴趣了,可幺舅还是坚持提着他的录音机,还是经常听他喜欢的《小小水仙花》。有次我忍不住问幺舅,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小水仙花》这首歌时,幺舅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冲我发了一顿火。那段时间,他像丢了魂,精神萎靡不振,脸色黯淡无光,两眼间多了许多道皱纹,不再是我心中那个会经常给我讲故事的和蔼可亲的幺舅了。

一天晚饭时,偶尔听到父亲和母亲摆起幺舅,我才知道内中细节。原来,因为幺舅一直没有找媳妇,自从二舅因突发疾病去世后,外公外婆就希望幺舅和二舅娘在一起,在我们那里叫“填房”。但幺舅不从,一来认为对不起死去的二舅,二来幺舅其实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寨子上那个小名叫水仙花的姑娘。那个姑娘也喜欢幺舅,但是因为同寨子,又是同姓,按习俗不能通婚,所以那个叫水仙花的姑娘根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快就嫁到别的寨子去了。外公外婆哪知道幺舅的内心世界呢,见幺舅不从,外公从火铺上操起火钳朝幺舅劈头盖脸一顿打,幺舅一气之下又跑到广东打工,几年音信全无。

再次听到幺舅的消息是我工作以后,幺舅同村的人打来电话,说幺舅在广东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那时,外公外婆已经去世,靠着同在广东打工的大舅照顾,幺舅才脱离生命危险。我给幺舅通电话时,他头脑清醒,只是一个劲地哭,觉着对不起死去的外公外婆。幺舅保住了命,但左半边身体瘫痪,不能打工了,只能回到离开了多年的老屋。他申请了低保和五保,依靠政府发放的补助,勉强度日。

前不久我去看幺舅,他还用着外公外婆生前留下的床、火铺、灶以及锅碗瓢盆等。那天,我特意在幺舅的房间里转了转,看到他年轻时拥有的那台录音机还静静地躺在门板后,上面布满了尘土,不多的几盘磁带已经破损,里面褐色的塑料带子散落一地,像蜘蛛网缠绕在周围的物品上。我仔细地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有邓丽君唱的《小小水仙花》那首歌的磁带。但在我离开时,突然发现幺舅房前屋后都栽种着郁郁葱葱的水仙花。面对年过半百又生活窘迫的幺舅,我没有敢提及有关水仙花的事。

回城时,我翻过幺舅家门前的山坡,转头看到幺舅拄着拐杖像一根矮小的枯树桩站在村口,一个劲朝我挥手。那一刻,我对现实的生活陷入了无限的迷惘,想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摧残了幺舅的青春和容颜?又是什么让他的一生都陷入了无尽的穷困和孤独。当我泪眼朦胧,背过身,硬着心肠朝前走时,心中突然回忆起了《小小水仙花》里那几句苍凉、悲情的歌词:小小的水仙花\你像是要说话\小小的水仙花\是不是风吹\是不是雨打\你有点害怕\小小的水仙花\我不愿离开它\我心里放不下\小小的水仙花……


编辑:黔江编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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