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春
家乡物语,耳熟能详,亲切、微妙,时常萦绕在我的耳畔,撩拨着我,召唤着我。一有空闲,就想回家乡,回到我那被木柴烟煪得有些发黑的土瓦木屋。沏一壶茶,搬一把木椅,身倚靠背,人往房前一坐,翘起二郎腿,边喝茶边四望:仰蓝天浮云,眺苍翠青山,看碧绿菜畦,忆田间地头年少时的欢歌笑语,再听听周遭物语。
静静地听房前屋后的物语,时间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溜走。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没有纷纷扰扰的俗务,有的是迎面而来的轻松、惬意、愉悦,以及令我猝不及防的清净。身,不再疲倦;心,不再劳累;世界,美丽极了,精妙极了。
我懂了:家乡物语,是耳畔回荡着的声音。“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虽不是我的孜孜追求,但一想到这,心里就五味杂陈,酸涩不已,叹惋便莫名地涌上心头。因为,一直以来,除了苟且生活外,我何曾有过诗和远方,又何曾感受过诗意的栖居呢?倒是日渐稀疏的头发,斑白的两鬓,早已向我敲响了“岁月不饶人”的警钟。
诗意栖居,应是多么美轮美奂!
那个春晨,我早早地起床,伴随着熟悉的“吱呀”一声,木屋大门被我推开了。夹着山野气息的清新空气,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顿时让我神清气爽。就在那瞬间,我心中莫名其妙地腾起了一种感觉:“久违了,故乡!”
夜雨早已停息,雨后的大地湿漉漉的,青草上挂满露珠,园里的蔬菜青翠碧绿。旭日初升,桂花树湿漉漉的绿叶闪烁着晶莹,熠熠烁烁,房前山头上,大树伸展着的枝丫,互相交错,正孕育着嫩枝嫩芽。早起的鸟儿,享受了丰盛的早餐,兴奋极了,或迎着朝阳追逐嬉闹,或站立枝丫引吭高歌,呼朋唤友。鸟鸣声清脆婉转,响彻山空,似大合唱,又像交响乐,给房前屋后平添了一份喜悦,让山村大地生机盎然。也许,都属禽类的缘故,左邻右舍的鸡也不愿甘拜下风,公鸡“喔喔”地打鸣,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叫个不休。我整个人沉浸在物语里,身心舒爽愉悦,顿时超然物外。恰在此时,温驯的黄狗,无忧无虑地摇摆着尾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院前篱笆旁,“汪汪”地吼了几声,拣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朝着太阳匍匐着身子。黄狗两只前脚支起前半身,弯曲着身子,侧着头,竖起双耳,敏锐的眼睛机警地眺望着远方。看着黄狗怡然自得的模样,我顺着狗眼看去,竟情不自禁地拍手叫绝起来:“它不是正看着自己的‘诗和远方’吗?”
我恍然大悟,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诗和远方,原来近在咫尺。此刻,我不也是诗意栖居着的吗?”眼之所见,物之所语,情之所至,于是激起了我心中的诗意涟漪:“晨光苏醒密林声,急得家鸡直打鸣。黄犬悠闲篱外卧,芳华遍野孕丰盈。”
自从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后,我何尝如此悠闲自在地听过物语呢?城里的寓居处,我是没听过物语的,生活根本容不得我去听周围的物语。因为,我必须振作精神,一丝不苟地打理那些聊以生存的俗务。
曾经,我固执地认为:诗在远方,远方才有诗。每逢节假日高速路免收过路费的时候,我不管路途遥远,也顾不上财力不济,时常肆无忌惮地驱车踏上觅诗的旅途。现在想想,属实好笑,有些傻乎乎,更有点执迷不悟。夔门那一汪深邃的水,早已失去“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迅疾;石宝寨那青云直上的寨楼,通往的天堂,并不是《西游记》中描绘的琼瑶仙境,仙气氤氲;冥界仙都,丰都鬼城,那彩绘的菩萨,窄小的奈何桥,面目狰狞亦或血肉模糊的地狱之鬼,让人还来不及想象背后的深意,便不得不匆匆结束旅程。
今年清明节,我终于去了凤凰古城,目睹了那让我向往已久的古城芳容。踏进凤凰古城,车辆川流不息,游人摩肩接踵,叫卖声、导游讲解声、游人吵闹声、车辆轰鸣声,充斥耳畔,掩盖了沱江潺潺的流水声,掩盖了鞋踏青石板清脆的“塔塔”声,掩盖了江畔妇女的砧衣声,或许还扰得伏案写作的沈从文老先生思绪混乱。我不得不叹息:“商业铸就的繁华,哪还有大自然美妙的物语?又哪能有什么诗意?”
我不想就这样草率地了结湘西之行,于是驱车顺道前往吉首。我愚蠢地以为,大自然的物语在山上。吉首城中的花果山,茂密的森林,本应是鸟的天堂,花的世界,但是,我却听不懂那儿的鸟语;“一心阁”顶上眺望到的天地,薄雾迷茫,浩浩苍苍,若不是导航指引,我真要迷路他乡。不过,花果山上也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空地上那精神矍铄的老者,萨克斯里奏出的“奈何桥上会孟婆,孟婆赐我一碗汤”,既底气十足,又深情、凄苦;那佛门净地,袒胸露乳的弥勒佛,永远那般慈眉善目,双手合十,还向我念叨了“阿弥陀佛”;那诗墙上镶嵌着的青石碑,方正平整,镌刻的诗词,格律工整,音韵和谐,意境优美,深深地把我熏陶了。本着不虚此行的念头,也不管自己浅陋愚拙,我也即兴赋诗一首:“花果山中百鸟啼,一心阁上览湘西。凭栏极目风烟漫,倚柱凝神雨雾弥。绿道幽深行陌路,青石敦厚刻佳诗。作别静地留连去,秀色天涯只暂栖。”
“秀色天涯只暂栖”,是呀!一个人真正能听懂物语的地方,大概只有家乡吧。只有身在家乡,才能毫无顾忌地彻底地放下缠身的俗务,心安理得地听物语。家乡的物语,它是那么美妙动听,让人欢惬;异乡有的多是车辆轰鸣,人声吵闹,满目陌生,以及飘零的感觉。
“蝶恋春花翩美色,蜜蜂桃李醉芳香”,春天,家乡的物语是特别香的。那熟悉的山麓,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正烂漫着,春风挟着花的馨香,四处弥漫,毫无打算放过任何犄角旮旯。
母亲从地里回来,身上满是春天的气息,抖了抖脚上的泥土,坐在木椅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看着不远处树梢上刚长出的嫩芽,忍俊不禁起来:“那安装铁塔的小伙子,掐了一大包椿芽,要全部送我,我没要。”
椿芽,香椿树的嫩芽,炒鸡蛋、渣海椒,忒香忒香的,当下饭菜,我总感觉吃的不是食物,而是喷香喷香的“春天”。村里的人都把椿芽叫“春天”,以前我十分不解,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是多么朴实而又富有诗意的俚语呀!我想到了折耳根、野蒜……它们似乎正冲我呼喊:“来吧,来吧,我就在这里。”
原来,家乡物语在树梢,在大块的泥地里,在石头窠臼的黑土中,有时还结在藤上。家乡物语,是留在舌尖上的记忆。
“食色,性也”,舌头是有记忆的。少时铭记于舌头的物语,长大了,不管身处何处,时不时会萦绕耳畔,甚至还发出强烈的召唤声。菜市里偶见农民卖野蒜,地上铺一张塑胶纸,灰扑扑的,摆上野蒜,旁边放着竹篾背篼。野蒜绿绿的茎叶被绾成一个髻,露出洁白的蒜头和梗,还拖着根须,很是吸引爱吃野蒜的人。不几根野蒜,大概就要卖上一两元钱,如果称重计价,其价格也算不菲的。偶尔,我会买上一髻野蒜,回家拌成糊辣壳野蒜,以飨记忆。
野蒜腌菜,别有风味,香喷喷的,嚼劲十足,在我吃过的腌菜中,它是独具特色的。那时,春分前后,家里人便挖土,为种玉米做准备。土里的野草繁多,除野蒿外,我最叫得上名的就是野蒜了。挖土的时候,大人们捋杂草的时候,总会把野蒜拣出来,拿回家里做下饭菜。几天下来,家里就积了一大堆野蒜。因为“野”的缘故,野蒜的生命力极强,放在家里,除了缺水导致的些许打蔫外,短时间内是不会腐烂的。土家人善做腌菜,母亲也不例外。看着大堆的野蒜,母亲喜出望外,计上心来,她把野蒜洗得干干净净的,晾干水分,拌上盐,做起腌菜来。
一天,一家人围坐吃面条,桌上,一大碗腌菜,热腾腾的,散发着奇异的蒜香,酸酸的,让人垂涎。原来,母亲已成功地做好了野蒜腌菜。野蒜腌菜,拌入面条中,既调了汤色,又增了香味,面条吃起来也不腻人。我清楚记得,小小年纪的我,吃了很大一碗面条还兴犹未尽。几十年过去了,那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胜过饕餮美味。有了野蒜腌菜的经验,椿芽盛时,母亲也曾做过椿芽腌菜。不管是野蒜腌菜,还是椿芽腌菜,都是一道美味佳肴,一家人吃出了欢声笑语,吃出了开心和睦。
如今,母亲老了,也不做腌菜了,但母亲在我的眼中,是一位懂生活的人,是生活的行家里手。我不由得佩服母亲,她能听懂树梢上、泥地里、石头窠臼、藤条上的物语,更佩服母亲的创造性劳动。正是母亲的创造性劳动,让我记住了家乡的物语,也时常留恋家乡的物语。
落叶归根的情结,我虽然知晓,但扪心自问,真还没空想过。此刻,我正坐在家乡的院坝上,顶一方蓝天,沐一身暖阳,时而睹一朵浮云,时而呷一口山泉泡茶,悠闲自在地听家乡的物语:听青草池塘边的蛙鸣,听火烧红薯的香甜,听火烧包谷的扑鼻香味,听腊肉弥漫空中惹人垂涎的香气,听父母年迈后的迟钝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