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强
在我们老家,都是喊外公叫“嘎嘎”,喊外婆叫“嘎婆”。我觉得叫“嘎嘎”“嘎婆”比城里叫外公、外婆亲切很多。
小时候的每年端午节,母亲总是边干活边往对门坡上的小路瞄,念叨嘎嘎怎么还不来哟。我们几兄妹也都站在阶沿上翘首以盼,希望最先抢到嘎嘎带来的在猪食锅里煮的那兜香喷喷的熟鸡蛋。嘎婆去世得早,孤零零一个人生活的嘎嘎每年端午节都要来我们家,除了吃些粽子,最重要的是要背一背篓秧苗回去栽种。嘎嘎家住在“盖上”,因为缺水没有水田,他们那里家家户户每顿只吃苞谷面饭和荞麦面,整个寨子只有嘎嘎家有一小丘水田。嘎嘎能种那一小丘水田,也是因为父母可以提供秧苗的缘故。
嘎婆去世后,父母打算接嘎嘎到我们家居住。尽管我们家也很穷,母亲说嘎嘎一辈子没吃过几颗米,想让他晚年多吃几顿大米饭。可嘎嘎说他要留下来守嘎婆的坟。嘎婆的坟在他们那一小丘水田旁边。
嘎嘎每年端午节到我们家,都是匆匆忙忙吃几口粽子后就下田扯秧苗,然后坐下喝两碗热茶,听母亲絮叨几句,就忙着和父亲往回赶。父亲背秧苗,嘎嘎背一提粽子和一口袋米。嘎嘎不会栽秧苗,每年都需要父亲帮忙。一年四季,嘎嘎都舍不得吃从我们家背去的和自己种出的那丁点儿米,都是等表弟表妹们馋得慌了或者过年时,才偷藏背藏地不知从哪里取一小瓢出来,和着苞谷面煮一顿“造造饭”。
嘎嘎、嘎婆育有五个子女。除母亲外,有个大姨嬢嫁得远,也是在“盖上”,生活更不易。大舅两口子为了送两个孩子上学,常年在外打工,几年也难得回家一次。幺舅也在外打工,憨厚和贫穷导致他一直单身,生活过得窘迫、潦倒。嘎婆去世后,在家务农的二舅因种烤烟劳累过度,一次突发疾病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悲痛欲绝,但是嘎嘎很快从二舅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并且作出一个大胆决定,要把二舅娘改嫁给幺舅。农村把这叫做开“扁担亲”。嘎嘎背地里征得二舅娘的默许后,知道幺舅内心有所抵触,就召拢父亲和大姨伯,大家围坐在火铺上做幺舅的工作。不料遭到幺舅断然拒绝。幺舅嫌弃人家二舅娘是“二婚”。深知“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那个店”的嘎嘎操起火钳朝幺舅劈头盖脸一顿。幺舅离家出走后,二舅娘很快改了嫁,留下一个女儿给嘎嘎抚养。
为了邦大孙女,年迈的嘎嘎除了养猪、种菜,也还坚持种他那一小丘水田。我上大学那年,有一次嘎嘎不知得了什么病,突然人事不省。寨子上的赤脚医生诊断说他熬不过“一场”(五天)。大舅们都从外地赶回,开始准备后事。母亲听闻,慌忙跑到县城找医生开了药,嘎嘎吃后居然神奇好转了,多活了些时日。好景不长,一次嘎嘎上山砍柴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就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我们把他接到县医院治疗,医生说嘎嘎年岁过大,不能进行手术,只能回家休养。我在县医院的楼梯上背他,他像个孩子一动不动地爬在我的肩上,边痛苦地呻吟,边一遍一遍地呼叫着外婆的小名。那时,他的手干像两根枯树枝,整个人也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嘎嘎倒床后,过不了多久,就增加了脑溢血等病症,先是意识模糊,吐词不清,再是滴水不沾、颗米不进,再后来就只会痛苦地抓挠床沿和板壁了。我记得母亲曾经摆过龙门阵,说嘎嘎在国民党时期被狠狠地批斗过,但他“哼”都没“哼”一声。显然,嘎嘎是坚强的,也不惧怕死亡,估计是心中还留有些许遗憾吧!
我最后见到嘎嘎时,他已不能说话,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右手紧握着一把从枕头里抓扯出来的米。想到嘎嘎肚子里空无一物,又想到他一辈子吃过的米,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我拽着嘎嘎的手忍不住潸然泪下。母亲怕我过于难受,安慰我说农村都有把粮食当作枕芯的习惯。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是嘎嘎舍不得吃米,就把那小丘水田仅有的那点收成藏在枕头里了。让大家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他因痛苦而胡乱抓扯出来的米?还是他在借手中的米暗示什么心愿?
嘎嘎去世后,我们把他和嘎婆一起,安葬在了那小丘水田旁边。嘎嘎唯一带去的,就是手中那一把米。
现在,那一小丘水田早已荒芜。有年清明节,我去给嘎嘎、嘎婆“挂青”时,无意中发现在嘎嘎的坟尾处仅长出了一大片细细的、密密的小秧苗。我坚信,那些小秧苗一定是他手里那把米长出来的,等到秋天时,它们一定又能结出很多很多的米。我伏在嘎嘎的坟上,仿佛能够听到秧苗生长时发出的细微声,而嘎嘎水田里那些还未转青的芭茅草在孤独地摇曳着,周遭的一切都静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