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痴心则过。过而失常。
有位廖姓的阿姨,身体微胖,皮肤白白的,常到我家附近来走亲戚,怀里抱着一可爱的男孩儿,男孩儿胖嘟嘟的,也白白的。可他总是咿咿呀呀,口水挂在嘴角,直到一岁多了还是这样。
渐渐地觉出了不对劲——他始终不迈步走路。这可不得了,两个年岁近十的孩子常年在马路上爬来爬去,马路上全是颗粒均匀的石子,见着人就从嘴里发出尖厉的叫声,仿佛在说,带我走吧,带我走吧。而这两个孩子就生活在廖阿姨家的不远处。
没有人知道廖阿姨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她的脸上没了笑容,甚至是眉头紧锁,像风吹过的湖面。不知道哪一天,她自言自语起来,漫无目的出门,不理人,高兴了在某个地方驻足,又往前,走很远很远的路。她太爱孩子了,孩子的病成了扎在她心里的刺,她出门是想把这些忘掉,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孩子能踉踉跄跄走路了,廖阿姨也跟着踉踉跄跄起来,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她依旧出门,只是衣服越来越脏,头发也支棱起来,脸上也是东一抹黑,西一抹黄,到了不修边幅的地步。旁人叹息着议论,她太过聪明了。
大约是太过聪明,失去了和世事平衡的能力,钻进魔怔里走不出来。企图用远行来释放心里的压力,终究还是没有将压力赶走,她太爱那个孩子了。后来家人将她送去精神病院治疗,说是好了,回来后不久又如往常。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却不能自理,胡子拉碴,头发腻成一团。那根埋在她心底很久的刺再次将她刺得千疮百孔。
孩子是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如若这块肉被父亲带走,对女人的打击是无以复加的。彼时见着一个女人,一个超级爱干净的女人。她经常来洗衣台。洗衣台是镇上人所共有,就在龙洞的边上,几人合围的黄葛树长在龙洞口,茂密的枝叶像一把伞撑在洗衣台上,在电器没有普及的时日洗衣台是热闹的。那个女人常来光顾,一边洗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她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一眼看过去很舒服的那种干净,如果不留心是发现不了她异于常人的。她的语速很快,甚至在动情之处还会拍手跺脚,她的语言里尽是恶毒的咒骂。每每洗完衣服,她总是脱光衣服洗澡,无论人多还是人少。或许,她是用干净来维护体面。
据大人讲,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上班的丈夫,可爱的儿子。偏生丈夫工作表现优异调进县城,于是就有了陈世美的故事,然后提出离婚,带走了儿子。忽然一无所有,她思虑在心,渐渐地胡言乱语,到行为怪异。这也是太过痴了,痴于孩子被带走,情感被背叛。
时隔很多年再见到她,已经是满头白发。她应该也快七十了,没想到,精神失常的人也会变老,这是我见过活得最久的失常者。大约和她成天的咒骂有关。咒骂让她发泄了心头之恨,但也让她心中的仇恨永远得不到消除。所以,她并不快乐。
这个男人简直不算疯子,倒像是一个我行我素的隐者。
他曾是一家单位的职工,走到这一步因素应当很多,无非就是事业的受挫和情感上的打击。
常年是一身绿军装,卷卷的头发,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这么多年来,和他情感最深的大约就是那条河。江每年都会带走人,一些无辜的人,他的女朋友也在其中,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到河边去一趟。手里必拎着一只桶。在河边无规则地开辟新地,种一些无关紧要的菜,大树底下连草都不生,可想见这些蔬菜如何稀稀疏疏。他常游到河的对岸,穿着那身绿色的军装,顶着那只桶。又从河的对岸游过来,桶里装着满满的水,拎着水,悠悠地走向他半山的家——一个窄窄的地下走廊。曾经有人去看过那里,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地方。
一年的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中,烟花三三两两的升上天空,映得天空亮亮的。而他,依旧拎着那只沉沉的桶,不疾不徐地朝家走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头发也白了。
这些失常的人都是些可怜的人,经历了常人没有经过的苦难。苦难压得他们关上了心门,走向了一个人的世界。他们用怪异的行为释放着心中的痛苦,却从来不曾去打扰别人,至少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做出伤害别人的举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咀嚼着世间的苦痛,却又善良着。但是又让人唏嘘,正是他们的一片痴心,没法和自己和解,最终痛苦压垮了自身。
可世上的痴心者何其多呢?舐犊深情,夫妻恩爱之情,固然让人同情。大抵还有人痴于财物、权利的贪恋导致身陷囹圄,岂不愚蠢?可偏偏就是多这样的痴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