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立秋前后南方的河谷小平原往往就要掰苞谷。趁着连日天晴,苞谷回到家就得将粒脱落下来晒干装柜封存。搓苞谷就有些急迫,有些繁重。对村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假期里搓苞谷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虽立了秋,秋老虎简直比肩三伏天。暑热的中午母亲开始捯饬从苞谷树上新掰下来的苞谷。苞谷带着壳,苞谷壳是牛冬天的粮食,且是最好的引火材料。一边撕壳,一边将苞谷进行挑拣。最小的放在一边;稍微烂的又是一堆;大的、好的放到大箩里;顶好的,色泽光亮,颗粒饱满大粒,才算顶好,两头的颗粒去掉,只剩下中间的一截,壳翻向外,聚拢成坨,吊在高处,这是来年的种子。种子苞谷棒总是最先选出来。
白白的苞谷壳在母亲凳子下往后长出去,跟膨大了的尾巴似的。见我无事,母亲让我去提点凉水回来。水井要经过朱来太太家。她已经在箩里忙碌起来,一只高凳倒着放在箩里,凳脚穿着一只胶鞋,鞋底朝上,苞谷抠出一个路子,再顺着在鞋底上摩擦,苞谷粒脱落起来真快。
我也帮着搓苞谷,朱老太太许诺说帮她搓完这一箩就会有奖励。孩子对奖励自然是高兴的。全然忘了母亲的叮嘱。等到一箩苞谷搓完日影已经拉长。朱老太太给了我一袋泡面作为奖励。天,竟然是一袋泡面,一路小跑着回家。母亲见着我就数落,也无所谓,反正混到一袋泡面。为了岔开话题,我讲了朱老太太用鞋底搓苞谷的创举。
哼!一股胶臭,这可是要进嘴里的呀!她叹息着。边上箩里的苞谷已经冒了出来。箩里的苞谷便是夜里的任务。
搓苞谷不轻省,才搓几个,拇指就红红的,又换一只手,很快又麻麻的。我便跑到其他人户企图躲懒,无论哪家都在堂屋摆上一只大箩,大箩里摞着苞谷,高高的,小山似的。
邻居广二爷是很有生活智慧的人,家里点着从山上采的香草制作的熏香,进门就是一阵香气。箩放在堂屋,堆着的苞谷简直要从箩里冒了出来。他正埋着头用起子将苞谷锉出路来,搓的时候就不必再用手指头费力抠出路子。
“你还有办法呢!”他是长辈,很喜欢小孩,我在他的面前总是没大没小。
“和你的聪明比还差点哟。所以我只能来劳动,你却要去学堂。”讨厌的人,学习,学习,见到我就谈学习。
回到家里,向母亲说起了广二爷的创举来。“好好的苞谷都锉烂,还是手好些。”母亲一脸的不屑。“歘歘歘。”一个苞谷核朝着手里的苞谷一阵猛搓,苞谷粒掉进箩里。“嘁嘁嘁嘁嘁嘁”秋虫在暗夜里鸣唱得更加起劲,似乎在为农人伴奏。黄黄的灯在屋里照着,映下黑色的影。屋里没有一丝风,支在膝盖上的手肘浸出了汗,腻腻的。
我又跑了出去,孩子总是自由的。天上有丝丝云,明天又是大晴天。进了秋,风也凉了。又进来陪着母亲搓了几个玉米,实在撑不住,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
“睡吧。早点睡。”母亲说。
“不,我要等你。你睡我就睡。”说完,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犟得很,喊你睡就去睡。”母亲催促道。“我这还早。”又是一阵密集的歘歘歘。箩里的苞谷消了下去。
拗不过母亲,只好去睡了。
早上起来,箩里全是金灿灿的苞谷粒,有些溅在箩边,母亲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两只苞谷核歪在箩里,两头粗,中间细。母亲用它来当锉子,已经锉到了失去原来的面目。它俩锉过全箩的苞谷才会变成这样,铁杵磨针的事情绝非夸张,只是需要的是时间,更需要有磨杵的耐心。
“你这么早起来干嘛?”母亲拿着笤帚走了过来。
“看看”。
吃过早饭,黄黄的苞谷子堆在院里的晒席上。太阳还没有照过来,母亲不急着耙开。她还得喂猪哩。大路上走过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今天是赶场天。一会儿你把它耙开,我去去就来。母亲边走边吩咐。
她走以后,我耙开苞谷子,横是横,竖是竖,厚薄均匀。太阳照了过来,很快,苞谷子就烫烫的了。晒完,收完,一年才算圆满。
时隔二十多年,广二爷,朱老太太早已作古,村上的好些人都不种苞谷,改种经济作物。而苞谷种也不需要自己留下,居委会发的种子种出来苞谷个头大,粒大,饱满。
母亲今年过完了七十岁的生日,她说,远一点的地不种了,谁爱种就拿去种吧。算来,她也搓了好几十年的苞谷。那双手也磨得跟耙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