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春
母亲摘的青椒,放在厨房里已许多天了。晚饭时,为满足一己口福,我特意洗了几个青椒,想尝尝青椒蘸盐下饭的味道,感受青椒的香和辣。
怀着“怕不辣”的心理,我把青椒伸到盐里蘸了蘸,“咯嘣”一声咬断,“咔嚓咔嚓”地咀嚼起来。脆嫩的青椒,淌出汁液,带着咸味,浓郁的青椒香涌入鼻腔。随即,辣接踵而至,在嘴里灼烧着,在鼻孔中刺激着、回荡着。因为耐不住辣的强烈刺激,我打起了喷嚏,眼泪流出来了,汗珠挂满了额头,头发林里热气升腾。看来,自家种的青椒真是与众不同,仍是我记忆中的那般辣。
我赶紧抹去泪水和汗珠,迅疾吃几口米饭,以驱赶辣味。说来奇怪,辣到极致,米饭的香味也变得更加浓郁了。这真是“不怕辣,辣不怕”啊,我忍俊不禁,自嘲道:“青椒扑鼻香,辣得人够呛!”
好一句“青椒扑鼻香”,硬是化用了“梅花扑鼻香”。琢磨着“青椒扑鼻香”,我脑海里涌出了平仄格律,有了“香”韵。于是,被辣的疼痛感觉,我满不在乎了,喝了一口茶,便情不自禁地口占一绝:
“青椒扑鼻香,画饼度时光。陋室偏幽处,无聊弄拙章。”
这五绝,俨然我这暑假生活的写照。何来画饼充饥呢?朋友圈里,友人观山临水,游览风景名胜,有的晒苏杭美景,有的晒西北风光,有的晒海浪沙滩,有的晒蓬莱仙阁……一张张优美的图片,着实令我心驰神往,羡慕不已。较之友人,我成天宅在家中,将文字东拼西凑,弄出些拙章拙句,岂不是画饼充饥吗?明知自己画饼充饥,但我还是乐此不疲。
僻静的陋室里,电脑“嗡嗡”地哼响陪伴着我,沿着宿构的谋篇布局、逻辑顺序和图形流程,伴随头脑中词句的流淌,手指在键盘上跳动着,或缓或急,或轻或重,密密麻麻的宋体字,不知不觉地,在文档上便群蚁排衙了。
就在这画饼间,我淡薄了功名利禄,俗世的一切纷扰烟消云散了,精神在字里行间得以充饥了,也愉悦了。
精神愉悦之后,但求有食物聊以果腹,哪还在乎荤素搭配。青椒蘸盐下米饭,是最好不过的了。青椒扑鼻香,烙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种辣椒,我家也有辣椒园。暑日里,青椒蘸盐,有时便成了祖父和父亲的下饭菜,有时也成为他们的下酒菜。他们一边吃青椒,一边“呼呼”地吹气,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虽然如此痛苦不堪,但他们却神清气爽。一阵呛人的辣味过后,他们种地的劳累似乎荡然无存了,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我甚是不解,青椒蘸盐下饭下酒,难道能振奋精神吗?看来,青椒的辣味具有特殊的神力。及至经历生活的挫折后,我对那神力才有了认识,它深深潜在农民的骨子里,是倔强不屈的精神,是对火火辣辣的未来的美好憧憬。
后来,我也吃青椒了。第一次吃青椒,我并不是蘸着盐吃的,而是青椒炒肉。几十年过去了,青椒那扑鼻的香味和十足的辣味,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那时,祖父一有空闲就编织草鞋;待到赶集天,祖父便扛着草鞋去集市卖。祖父编织的草鞋,物美价廉,供不应求,还时常收到别人的定金。卖完草鞋,祖父便割几斤猪肉回家,改善一家人的生活,美其名曰“打牙祭”。现在这个年代,人们大多腻肉,那个年代的人是数着日子吃肉的。
知道要吃肉,我万分高兴,手舞足蹈,活像馋猫一样,很是迫不及待。
饭是“粉子饭”,也就是在大米中拌一些玉米面,吃起来有些粗糙,难以下咽,我是不大喜欢的。不过,好在有青椒炒鲜肉,鲜肉拌着粉子饭,吃进口中,油油腻腻的,清香爽滑,完全掩盖了粉子饭的粗糙,我倒也能大快朵颐。青椒香,鲜肉香,在高温翻炒中,深度碰撞,深度融合,香味扑鼻,虽然很能解馋,但那辣着实让人够受。
吃着吃着,辣得我撮起嘴急促地呼气,浑身热气升腾,直冒汗水。我赶紧放下碗,跑到水缸边,舀一瓢冷水漱口。凉水能缓解辣的,但过不了多久,舌尖上犹如针刺一般疼痛,辣似乎钻进了心里,辣进了耳根,辣得眼泪、鼻涕和汗水混在一起,辣得我浑身犹如火烧一般。我竭力忍耐着,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呼呼”地向舌面吹冷气,活像狗把舌头吐出来散热的样子。母亲看着我滑稽的模样,吩咐我赶快用冷水漱口,父亲瞥了瞥我,夹起大筷青椒放到碗中:“姜辣嘴,蒜辣心,海椒辣到屁股凳。”一听到“屁股凳”,辣得难受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以后,我再没尝到过那样的辣了,也再没嗅到过那样的青椒香了。难道是辣椒不辣了、不香了吗?难道是我已适应辣味了吗?如今,每每到菜市去,只要一看到青椒,那定格在我记忆中的辣味,就会涌现出来。有时,在食欲的驱动下,我也会买上一些青椒,寻找记忆中那辣味,那被辣的感觉。可是,又何尝能如愿以偿呢?
青椒拌大蒜,两辣共生,清香互补,相得益彰,可谓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尤喜青椒拌大蒜。青椒和着大蒜,切碎,拌入适量的盐,便成了父亲钟爱的下饭菜。也许父亲言传身教的缘故,对之,我也深爱着。家人讨厌生大蒜的味道,家中是不大做青椒拌大蒜的。偶尔去外面吃早餐,我都会挑选备有青椒拌大蒜的面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子,赶紧加入青椒大蒜,一通搅和,青椒香、大蒜香,顿时让人食欲大增,这早餐自然也让人吃得倍为舒爽。
父亲年纪大了,牙掉光了,但依然喜好青椒拌大蒜这道下饭菜。
几天前,我冒雨回乡下去,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父亲自言自语:“这雨太大了,我的海椒树都倒在地里啦。”语气里有些责怪和惋惜的味道。雨停了,父亲戴上草帽,不声不响地出门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时,他从衣兜里掏出青椒,细条状,长约五厘米。原来,父亲是到地里去侍弄他的辣椒去了。父亲佝偻着身子,瞧了瞧我:“把这个装起,拿回去吃,安逸得很!”我满不在乎地说:“这几个儿?”听着我嫌少的语气,父亲赶紧说:“地里还有,各人去摘。”
晚饭时,父亲倒了一小杯白酒,端了一碗米饭。桌上的菜,除了他面前的青椒拌大蒜,其余他毫不感兴趣。我看了看父亲做的青椒大蒜,再也不是从前那样粗犷的块状了,而是一碗切得很细很细的碎末。父亲跷起二郎腿,拿起筷子,夹起青椒拌大蒜,放在米饭上,拌了几下,送入口中,用牙龈砸起来,慢条斯理地,半晌才咽下;然后,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抿着凹陷的嘴唇,轻轻地呷了一口。父亲的双眼深陷眼窝里,看上去好像眯缝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着父亲苍老的模样,看着父亲迟缓的动作,我有些心疼。我夹起一片肉,送入他碗中,他立刻警觉起来,抬起头,竭力睁大密布着皱纹的凹陷双眼:“莫送菜嘛,我自己想吃就自己拈吧!”话音刚落,他夹起一大筷青椒大蒜送进嘴里,“吧嗒吧嗒”起来,也懒得搭理我,好像在思索什么一样。
无辣不欢,这也许成了父辈们的饭食秉性。“食色,性也”,对美味佳肴和美好事物的向往,乃人的秉性。祖父爱辣、父亲爱辣,我也爱辣。辣,确乎能遗传一样。但这并非遗传,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辣,给父辈们的生活注入了活力,注入了生活的激情。辣,是父辈们与生活抗争的味道。
回来时,母亲去地里摘了一袋青椒,叮嘱道:“这海椒辣哟!”母亲是让我少吃点辣椒,担心我的肠胃负担不起。母亲的话我有些不屑。也正是这青椒,蘸盐食用的瞬间,让我找回了记忆中青椒的扑鼻香和锥心的辣。只有故土长出的青椒,清香和辣味,才是地地道道的。是呀,离开故土的人们,即使颠沛流离,因为有了辣的底子,又何曾在意过生活的痛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