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春
“你哪天回来?”电话那头,母亲焦急而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李儿已经黄了。再不回来,恐怕要被别人摘完哟!”
挂断电话,我仿佛看到母亲成天看望、守候李子的模样。
想着那熟透的李子,个头鸡蛋般大,红彤彤的,软软的,酸甜酸甜的,汁水黏黏稠稠的,我不禁垂涎了。要不是母亲说“李儿黄了”,我的脑中压根儿就没幻出过李树的影子,也压根儿没找过回乡的理由。
离乡近三十年了,其间虽间或回过家,但对老屋四周的花草树木,早已是不以为然了。在我的记忆中,老屋依旧,房前两侧有橘树、柚树,还有竹林,何时种了李树,我毫无印象;倒是父亲摆在院坝中的竹块、竹篾和那尚未编织完工的背篓,搞得院坝一派狼藉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李树在家门前遮挡着,树干粗壮,树皮皲裂,每到夏天,枝繁叶茂,犹如一把撑开的大伞。我记不清吃了多少次李子,反正这些年端午前后,似乎都吃过。我对李树的漠不关心,近乎有些薄情寡义了,心里充满愧怍。
岁月流逝,父母已耄耋之年,较之以往,我回家的频率确乎高了些。抽空回老屋坐坐,似乎成了我的一种自觉,一种义不容辞的自觉。其实,回老屋坐坐,是人生的一大惬意:沏一壶茶,坐在老屋廊檐下,平视李树,仰观房前熟悉的矮山,听母亲聊左邻右舍的新事,看父亲侧着头“吧嗒吧嗒”抽毛草烟,偶尔逗逗憨厚的黄狗,闻听那响彻晴空的婉转鸟鸣,呼吸氤氲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日子异常悠闲,生活充满诗意,身心也格外地放松,俗世的一切烦恼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一般。原来,归宿如此美好。
春节期间,阖家团圆,我看着伫立门前的李树,它正喜笑颜开地孕育着花苞,枝条上,嫩苞密密麻麻的,等待着春雨的滋润,不觉心生恻隐:李树开花结果,这虽然是自然规律,但如果能人为地施以肥料,对李树而言,岂不就成了锦上添花的没事了吗?我在李树的树荫下,挖了一个坑,埋了一些复合肥,然后灌溉了清水。我想:“随着水的渗透,养分一定会渗透到李树的根部,输送到每一根枝条上的。李树有了养分,结出的李子不仅个儿大,而且更加香甜可口。”想到这,我暗自喜形于色,也多了一些期待。
春风和煦,暖阳高照,李树开花了。洁白的李花密密麻麻的,缀满枝条,俨然硕大的棉花糖一样,插在房前,异常壮观。花间,蜜蜂嘤嘤嗡嗡,蝴蝶自在翩跹;淘气的黄狗,蹦腾跳跃,有时扑下蜜蜂,有时按住蝴蝶,逗来弄去,怡然自得。看着院坝边的月季、凌霄、芍药、紫薇、桂花树,我开始闲不住了,给它们除草施肥,给月季搭支架,修剪桂花树的枝条。这些年,不知为何,我开始打造院坝花园了,时常祈盼老屋前篱落疏疏、花团锦簇。于是乎,花们成了我的牵挂,院坝花园成了我的魂牵梦萦。
时间一晃而过,没想到李子这么快就成熟了。站在李树下,挑了一颗红透的李子,伸手摘下,轻轻捏了捏,在廊檐下的木椅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李子的香气和酸甜顿时弥漫全身,我想起了上次回家的场景。
初夏回家,我流连在绿意盎然的李树下,仰头察看绿叶掩映着的李子,青涩而又娇嫩水灵,便情不自禁掏出手机,打开相机,选取角度,定格下李树的累累硕果。那一刻,我目睹着美丽的乡村画卷,心旷神怡,诗兴泉涌,暗自吟咏:“初夏芭蕉丹桂绿,旧庭桃李白杷盈。声声布谷凭空漾,阵阵山风无故生。”
母亲看见我拍照,端详着枝上绿叶掩映的青涩李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多过二十天,等不到端阳,今年这李儿就会黄。”我有点不相信母亲的预言,轻描淡写地调侃道:“您神机妙算吗?李子还这样青涩,不会那么快的。”
“不信,你就等着看。”母亲果断地说,“李儿黄了,你们自己来摘,我是上不了树了。”
我心里揣摩着母亲的话,隐隐觉得,母亲是在预订我回家,只是嘴里不便说出而已。
满面沧桑的父亲坐在一旁,手中端着烟杆,嘴里吐出的烟雾正缭绕着他那皱纹交错的脸庞。父亲看了看母亲,然后注视着我:“要吃李儿,各人来摘!”父亲的话有些坚决。
我懂二老的意思,他们再不会像往年一样,摘下熟李子,然后送到我在城里的家中。我更懂父亲话语里的蕴含,他是想我常回家聚聚。看着二老的模样,我心有不甘:“岁月不饶人呀!昨日田间地头劳作的一把好手,怎么突然间就如此苍老了呢?”
我不由自主感叹:“母亲太熟悉李树了,居然能料到李子何时成熟!”母亲实在让我刮目相看,不过,静心细想,这完全是她与李树朝夕相处过程中积淀下的经验。
与李树相较,我顿觉自愧不如,一年四季,我有多少时日陪伴老人呢?陪伴他们的时日大概屈指可数吧。我下意识地瞧了瞧母亲,瞅了瞅父亲,他们苍老的面容让我感到恐惧,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了恐慌:“我与他们正渐行渐远,有那么一日,我们永远不可能再见了。”突然间,我觉得陪伴父母,是我的当务之急,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一边沉思,一边弓身吃李子,李子的汁液顺着手掌沥着,下颌上也挂着李子的汁液,直觉黏黏的。妻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忍俊不禁,赶紧递来纸巾:“看你的样子哟!快擦了,我们上树摘李儿去。”
不知何时,母亲已准备好了摘李工具。李子熟透了,摘李子得小心翼翼,不能用力晃动枝丫,一是李子晃落到地上就会摔得粉碎,二是李树枝脆、易折断。妻上树,我在李树下静候。妻站在李树粗大的丫枝上,一手抓住丫枝,一手探出去摘李子,直到满满一挎兜了,才递给我。
母亲站在一旁,仰望着枝上的李子,不停地指挥:“那一坨李儿大颗,黄了;这一坨李儿阳光好,肯定甜……”母亲笑容满面,慷慨大方,直担心错过最美好的李子。
母亲是无私的,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像我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一样。我和母亲一样,都把最好的东西给予孩子,不在乎孩子们是否理解,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我眼中一阵酸楚。我想到了我那工作中的女儿,想到了我那正在大学课堂念书的女儿,不知她们是否与我有同样的理解。人到了一定年岁后,在孩子面前就会变得小心谨慎,甚至战战兢兢,这到底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孩子长大成人后,父母就变成百无一用的寄生虫了吗?难道孩子长大成人后,父母就不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吗?想着想着,我感到罪孽万端,暗暗发誓:“余生千万千万不要拖累孩子。”
不知不觉,摘下的李子已装了几袋,望着那无私奉献的李树,我百感交集:“父母对孩子的无私,不就像这默默奉献的李树吗?”“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李树,让我肃然起敬。
摘完李子,母亲万分愉悦,似乎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一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坐下休息时,母亲望着李树,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落大雪那年,我从盖上你舅舅家带回的李树秧儿,随便就栽在了院坝边。”
母亲的话里似乎充满了感慨。就“落大雪那年”,我掐指一算,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我清楚母亲感慨时光匆匆,感慨我的漠不关心,感慨她儿子这十五年经历的苦痛煎熬。十五年,母亲种的李树,已硕果累累;然而,半个多世纪,母亲亲手养大的儿子,却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我赶紧打断母亲的回忆,拣了一颗红透的李子递给她:“快尝尝,这熟了的李子,一定很香甜的!”母亲咬开李子,“吧唧”几下,眯着双眼,会心一笑:“李子熟了,真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