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玉洁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出生在武陵山区的一个偏远农村,就此与“乡村”结下不解之缘。
幼时就读的乡村小学,离家几百米,师生拢共不足百人。一间狭小的教室、一块简易的木架子黑板、十余张刻满歪歪扭扭字痕的桌凳、二十几名同学就构成了我小学生活的全部。全校寥寥的几位老师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父亲。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风华正茂。高中毕业后,作为家中独子的他,迥异于身边同龄人要么外出闯荡要么参军入伍的选择,毅然决定留乡务农,在祖辈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亩三分地上继续耕耘。
后来,机缘巧合,父亲得到一个当代课老师的宝贵机会。工作地点就在离家不远的村小。虽然一个月工资仅有六十元,但这却是这片土地赐予他最丰厚的馈赠。爷爷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学生娃就跟地里的庄稼一样,需要精心呵护,需要科学施肥、浇灌、除草,才能茁壮成长。并非科班出身的父亲也深知教育是一项神圣的使命。为了弥补与师范专业毕业的老师之间的差距,为了能在三尺讲台上收获傲人的硕果,他的衣兜里始终揣着一本书,干农活休息时、吃饭的间隙,都不忘拿出来看一看,琢磨一堂课到底该如何上。晚上点着煤油灯,伏案苦练三笔字。披着清冷的月光,在院子里练习普通话……经过学习,实践,再学习,再实践,父亲逐渐在教学中形成了质朴自然的教学风格,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教学方式,并得到了学校领导、家长和学生的一致认可。父亲时常一边翻阅着从教以来获得的一摞摞荣誉证书,一边对我讲述着那一张张证书背后的故事。
在我临近小学毕业时,亲戚朋友们一致认为城里老师教得更好,建议去城里读初中。懵懂的我不知如何选择。当我征询父亲意见时,他却沉默了,把选择权交给我自己。或许是出于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年少的我最终选择了城里的初中。
开学那天,父亲为我扛着沉重的行李,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它是最好的出路,特别是对于我们农村孩子来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的成绩还比不上留在老家的同学,那可真是丢人啊!”父亲的语气,有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由此,我下定决心绝不辜负他的期望。
第一次看到标准的塑胶跑道,发现中间的草坪竟然不是真的草;第一次知道一个班的学生可以多达六七十人;第一次发现教室前面的白板可以显示文字和图案;第一次走进计算机教室,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我不禁一次次感叹城乡学校硬件设施的差异之大!
如果村里的弟弟妹妹也能享受这些教育资源该多好啊!就这样,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帮助农村学生走出大山,这颗梦想的种子在我心里悄然萌芽。
高考填报志愿时,周围的同学都填了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学校。他们说,要趁读大学这个机会,去大城市看看,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不知如何选择。但毫无疑问的是,我的当乡村教师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于是,尝试着填了好几个重庆以外的学校。父亲得知后,竟然一票否决。“全科教师专业就不错,毕业还可以直接回家乡任教。现在农村的条件越来越好,不要被‘农村’‘六年’两个词吓跑了!”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军令”不敢违,初心不敢忘,于是志愿又全部改成了师范专业。
大学毕业后选岗,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的母校,正式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和父亲成为同事。从学生转换为老师,多年紧绷的学习的弦,一下子就松了,就像一条航行多年的船,突然靠岸后原地打转,无所适从。父亲见状,赶紧给我上起思想政治课:“作为学生,你已经毕业,但是作为教师,你才刚刚入学。学生不仅是你的学生,更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工作认真与否,直接影响到几十个人乃至几十个家庭,要苦练本领才能办家长满意的教育。”之后,为了提升自我,在父亲的建议下,我坚定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浮躁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由于政策调整,乡村教师在农村学校的服务期由六年缩短为两年。身边的年轻老师们纷纷抓紧机会参加遴选考试,选择了规模更大、条件更好、离家更近的城里学校。
当然,我也面临相同的问题。父亲询问我的选择。这一次,我的态度坚如磐石:“这里不仅是我工作的地方,更是我的家乡,这一方水土哺育我长大,如果连我都嫌弃它,那谁又愿意留下来呢?谁又成为乡村教育的主力军呢?再说了,现在大力推行乡村振兴战略,我相信农村教育的舞台也能创造我人生最大的价值!”父亲听了,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都说女儿像父亲,确实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月薪起点六十元,浪打风吹苦渡船。踏遍家乡山和水,添得银发故园还。”这首诗是父亲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三十几年来,他在“三尺讲台”的“责任田”里辛勤耕耘,即将到达退休的车站。而我,将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继续扎根生我养我的这片沃土上,激发我的学生、我的孩子热爱乡村、建设家乡的理想情怀。
我想,这是我此时此刻的决定,也是一生无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