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灿
深秋时节,金风拂颊,我又一次伫立母亲河阿蓬江畔,看那一江碧水蜿蜒西去。
江水从湖北利川境内一山崖底处的几眼泉孔汩汩流出后,跌宕跳跃,一路汇集大小溪流,穿越深山峭谷,终于在舟白渡折入黔江境内,此时已经浩荡激越,颇具雄奇秀美之势。
满江碧水行至冯家、濯水一带,因地势平缓,于是放慢奔赴乌江的步伐。天高云淡,芭茅摇曳,几点渔船悠游自在于江面。木浆轻挑水面,轻吟慢奏间,那些时光深处的陈年旧事便如螺钿般的波纹荡漾而来。
江畔的黔江镶嵌武陵山腹地,紧扼渝鄂咽喉,自李唐以来隶属中央王朝管辖。宋、元之后,周边在朝廷“以夷制夷”的土司治理方略下产生了石柱、忠路、唐崖、酉阳等大小不一强弱不等的土司王国,各路土司对黔江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甚至多次入境劫掠;境内龚、胡、秦、向四姓土豪只得练兵自保,以致割据土地王法不到。黔江这块在中国行政地图上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弹丸黑子,一次次随中央王权的衰落颓败沦为周边土司蹂躏的鱼肉,几百年来无消停。
明洪武年间,为巩固大明王权,经营西南,朱元璋派蓝玉征黔。一为洪武四年征讨明玉珍平定大夏政权,一为洪武十三年“平蛮”打击龚、胡、秦、向四姓土豪割据势力。两次征黔,黔江这块如楔子般嵌入土司领地而利于“控御诸夷”的独特地理位置为明廷倚重,于是建石城一座,设黔江守御千户所,并派驻官军1216名。
清顺治十七年,黔江正式纳入清王朝管理范围,浙江余姚人潘澄夏受命担任清朝黔江首任知县。
潘公刚刚到任,湖北境内的忠路、唐崖土司就入黔肆虐。潘公果断请兵,迅疾弹压,夺回了被侵占的中塘、南海、后坝、黎水等地和人口财物。酉阳土司冉奇镳借串解麦粮之事妄图挑起事端进一步蚕食黔江土地,潘公以此为契机,多次上书,恳请朝廷派员巡察勘界。最后,川东道委托黔江、武隆和彭水三县会勘。潘公等据理力争,最终将酉阳土司在明末侵占的含谢家坝、官村、上下庙溪、小江坝、龙桥等地的镇夷乡划归黔江版图。
感念潘公治黔之功,黔江宿儒朱衮著《邑令潘澄夏复镇夷乡碑记》一篇以叙其德。想那潘公主政黔江,区区两年,却能获“仁人父母”的赞誉着实令人感佩。想其初来黔时,面对满目疮痍的大地,伺机而动的土司,饥贫交织的纷纷黎首,更还有黔地久经夷人欺凌敢怒不敢言的一众士民,他可曾有过畏惧之心退却之意?但“治其土者为其民,在其位者谋其政”,他终以不避艰险的决心、勇气让长久以来压在治地百姓胸口上的巨石滚到一边,让治地百姓站起身来挺起胸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潘公以独到的智慧赢得治地人民的无限爱戴,“凡黔土地士民,无不周恤,此心此德,天地知之,鬼神知之,黔之白叟黄童知之,至今知者知之,不知者亦知之。”官方更是评价其“才识卓越,行谊清介,入祀名宦祠”。
这让我想起另一名清朝黔江知县翁若梅引红薯入黔救荒的壮举。
清乾隆三十五年,黔江遭遇罕见的饥荒。县令翁若梅赶紧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无奈灾情滚滚,灾民累累,库存根本不够。紧要关头,他连忙自掏腰包到重庆府一带购买粮食赈灾,终使灾情暂时缓解。但翁若梅深知,赈济的粮食虽使灾民稍安,却绝非长久之计。一想起治地饥民举家刨蕨、采蒿、捕鼠甚至挖观音土为食的凄惨场景,他就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怎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饥荒?翁若梅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急切里,他四处写信向自己的老乡和同僚们求助。当年9月,福建的老友陈世元寄来一本《金薯传习录》。该书详尽记录了红薯引入中国的过程,及其生长习性和种植方法等。翁若梅一气读完大受启发,想如在黔江推广种植这书中所载的不择土地、不择气候、产量很高的红薯,藏粮于地,必能从根本上解决黔江的饥荒问题。
欣喜若狂的翁若梅立即邀请各乡里长到县署传看《金薯传习录》,并不厌其烦地讲解种植之利和种植之法,动员大家种植。不料,一些保守士绅并不接受这一新鲜事物,担心“不靠谱”的红薯占去有限的耕地而影响稻粟种植加重灾情,便纷纷以当地土性不适红薯生长为由拒绝种植。翁若梅便以自己对红薯所知的特点,苦口婆心反复相劝。拗不过县令的执着,大家才表示愿意一试。他连日亲自誊写《金薯传习录》若干份,又为该书作跋,连同薯苗一并分送各乡,劝导大家种植。
第二年,试种的红薯大获丰收,翁若梅喜不自胜,欣然作《金薯颂》一篇继续为种植红薯鼓与呼。旋即他下令在黔江全境推广种植红薯,以补稻粟之不足,黔江人民方才从饥荒中被彻底解救出来。淳朴善良的黔江人民在阿蓬江畔为翁若梅树下德政碑,给他送来万民伞……
悠悠阿蓬,静水深流,千百年来滋养了黔地万千子民的身体和灵魂。历史总是公平的,一域长官,其政绩之优劣,治地人民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并会适时将其或放在历史的天平上掂量或于茶余饭后品评——经年之后,但凡把自己血肉灵魂融进这片古老土地,把人民疾苦揣在心间,筚路蓝缕殚精竭虑埋头苦干的清廉治者,治地人民便树碑撰文深切怀念把他作为万世敬仰的英雄楷模而顶礼膜拜;而贪婪攫取庸碌无为之辈必被人民鄙夷唾弃。
碧水西流,逝者如斯。几多的故事在我眼前江畔土地上不断演绎,又随着江水的流逝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然而,不管岁月匆匆斗转星移,在沉默无语的阿蓬江里溅起的一朵朵灿然若雪的浪花始终值得、也会被我们牢牢铭记,如谢昂,如潘澄夏,如翁若梅,如朱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