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明
父亲在世时不喜欢吃苦瓜,大概是怕苦瓜的苦味吧!我想,这应该是他一辈子吃苦太多的缘故。他老人家喜欢甜食,特别喜欢吃糖。晚年糖罐里少不了冰糖,时不时放一小块在口里嚼着。以前,生活条件差,很少有糖吃,苦滋味尝够了。父亲早年跟着奶奶,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住土砖做的舍屋,劈草开荒。对两个弟弟而言,他既是兄长,也承担着父亲的职责,弟弟们的成家立业就是他一手操办的。他对待侄子侄女也如同亲生的孩子。宁可苦了自己,也要维持大家庭的生活。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苦,苦过黄连吧。难怪父亲不喜欢吃苦瓜,他是要让晚景像甘蔗一样甜。
父亲去世的前四年,彻底从轧花厂的门卫岗位上退了下来,已经是快80岁的高龄了,但他还是闲不住,总想找点什么事做做。父亲是农民,随我来到县城后,每年还会抽空去乡下种点自留地。油菜呀,芝麻呀,总要种点,为家里添点食用油。直到年龄太大了,力不从心才没有下乡。于是,他打起了住房旁边靠围墙的那一方水泥地来。他捡来附近建筑用剩余的砖头,沿着围墙圈成长约两米、宽一米的长方形场地,再请三轮车师傅拉了一车土填在其中,一块菜园地在父亲手里“诞生”了。父亲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自然挂着笑容。这是一位老农民发自内心的喜悦啊!可我当时还责怪他,说他瞎折腾,楼上住户会有意见。父亲一笑了之,轻轻地说,不碍事,不碍事。
父亲在这方土地上栽上了辣椒、茄子、黄瓜和扁豆。虽然由于阳光不充足,辣椒、茄子和黄瓜长得不好,没结多少果,但扁豆可顺着围墙往上牵藤蔓,倒是一片葱茏。花开如紫蝶纷飞,藤蔓上挂满了弯弯的扁豆。第二年,不知什么原因,那方土地上长了一株类似丝瓜的藤秧来。开始我以为是丝瓜藤,父亲说,从叶子看,没有丝瓜的大,应该是苦瓜。既然是苦瓜,我怀疑父亲会拔掉,也就没那么在意。过了不久,我发现苦瓜藤还在,父亲还插了根树枝引着藤蔓爬上围墙,趴在扁豆旁边的荆棘丛上。又过了几天,苦瓜开花了,也同丝瓜差不多。圆圆的五个花瓣,金黄色,只是也比丝瓜的花要小。不经意间,好几条长长的浑身瘤皱的绿色苦瓜挂果了。有一次,我笑着对父亲说,爹,您不是最不喜欢吃苦瓜吗?干嘛还留着?父亲听后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喜欢,你们大家喜欢呀。苦瓜清凉,散热,解毒,是消暑佳品,好东西啊!我怕苦味不吃,你们可要多吃点。人这一生,不是光为自己而活着啊!
是啊,人的一生不能光为自己而活着,父亲这句话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一生就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生命的前期为家庭、为兄弟而操劳;中期当仁不让地在大队砂石矿做推销员,为村办企业出谋划策,身体力行;即使到了晚年还自食其力,为社会做力所能及的工作。父亲就是这社会上千千万万个默默奉献的劳动者之一。我们的社会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前进不已,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大批劳动者的努力。
父亲在恰当的时候不时摘两条苦瓜送上楼让我妻子炒了吃。他知道苦瓜什么时候摘最合适:太小了摘下来分量不足,划不来;太大了快成熟了也就老了,咬不烂。他还说,为了减轻苦味,可以先将切好的苦瓜用开水焯一下,再炒来吃。妻子按他说的弄,果然不是那么苦,咀嚼后反倒觉得有点甜味,口里清凉清凉的,感觉很好。父亲还说,古人称苦瓜是君子瓜,只苦自己,丝毫也不将苦味沾到拌炒的其他食物上。果不其然,妻子用辣椒炒苦瓜,苦瓜炒肉片,辣椒和肉片上没有一点苦味。吃着吃着,我猛然觉得,父亲不就是一条苦瓜吗?他吃了一辈子苦,给我们儿女谋的是甜蜜的生活,一丁点也舍不得让我们吃苦,直到弥留之前,他都不愿麻烦儿女们,自己生火,自己烧开水,自己做饭,他一辈子体现的正是苦瓜的品质啊!
那一年,有一条苦瓜因藤蔓爬到了荆棘丛的顶端,摘不到,自然成熟了。奇怪的是,成熟了的苦瓜通体是红色,连绽开后的体内也是红色,鲜红鲜红的,十分耀眼。看着这条鲜红的苦瓜,我脑海里又闪过一个想法:父亲真的同苦瓜一样啊,人老心红,为我们后人树立了榜样。难怪古人云,最美夕阳红啊!父亲就是以这种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这方土地上还间生了一棵苦瓜藤,结了不少苦瓜。看到这些苦瓜,我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慈祥的面容来,是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