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从宋家湾出来,沿着大河沟走路去上学,新田沟是必经之地。跨过那座小桥就到了新田沟,路变得宽些,路的右边是一个荷塘。荷塘是不规则的长方形,外侧贴着路。荷塘比路矮许多,站在路边的我能清楚看见荷塘里的风景。
盛夏时节,荷塘变得拥挤,高的矮的、大的小的荷叶交错着,欢闹着。荷花从荷叶的缝隙间伸出来,花骨朵紧锁着心房,不多久就露出了笑脸。美景让人觊觎,尤其对于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我居然有了想摘一朵荷花的念头。
荷塘虽贴着路,那些荷花却开在荷塘中间位置。有一年,终于等到一朵荷花开在离路较近的位置。我趴在路边,往那荷花伸出手去,尽力够着,还差一点点就要够着了,却发现有人来了。我赶紧收回手,起身改为蹲的姿势,假装在整理鞋带。过路的人往我这看了看,我越发紧张、羞涩,感到一阵不安。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在偷东西,哪怕这是一朵盛开的荷花。自此,羞耻心与自尊心战胜了爱美心与占有欲,我放弃了偷荷花的念头,转而光明正大地欣赏。上学、放学经过荷塘,我都会驻足观赏,就那样看不属于我的荷花,就那样任由思绪穿越在荷叶间。
荷塘里侧的树林下,藏着一口井。有时放学回来走渴了,便去井里捧水喝。我人小手也小,捧起来的水那么少,要捧好几次起来才够解渴。有时,井水变少了,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探进井里才能捧起水来。每当这时,我就想要是有个水瓢或者碗拿来舀水就好了。转过身,我发现摘荷叶成了一个好办法。庆幸的是,稍微够一够手,就能碰到荷叶,我把摘下的荷叶折起来,舀水变得方便。过路的人多,好些人也来井里舀水解渴。日子久了,靠井边的荷叶被摘光了。于是,井边扔着一些用过的荷叶,落寞地趴在地上,没有了生在水里的风采。
看着狼藉的荷塘边沿,剩些光秃秃的荷秆,我感到失落,只得把手伸进井里捧水喝。一次,我跪在井边捧水,脚下一滑,差点掉进井里,吓得不轻,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我看到水井旁边有一张折痕较新的荷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荷叶叠起来,伸进井里舀水喝。喝完后,我拿着这张荷叶穿过树林,上了大路回家。烈日下,这张摊开的荷叶被我顶在头上,倒给了我不少阴凉。
荷花凋谢后,荷塘里起了莲蓬,饱满、昂扬。秋天,莲蓬成熟了,荷叶慢慢枯萎。直到秋风和霜露把荷叶彻底变得枯黄、萎缩,耷拉着回到水里。就在荷塘的四季荣枯变化间,我小学毕业了。进城读中学后,学了周敦颐的《爱莲说》,很受启发。暑假回老家经过新田沟时,再看这些高高矮矮的荷叶,粉红或纯白的荷花,我对荷塘风景有了新的认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想要偷一朵荷花,我只是远远地欣赏着。懵懂间,我似乎明白“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深刻含义。
前年暑假回老家,我经过荷塘,再次驻足,流连于这一池碧色。清风洋溢荷香间,想起了苏轼的《赤壁赋》里所写:“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心中诗文与眼前之景交叠生情,我对荷塘有了新的感悟。荷塘与儿时天真的我相遇,与日渐成熟的我相遇,我们早已在无言的眉眼交汇间心领神会,于时空更迭的变与不变中陪伴了彼此,成就了彼此,认出了彼此。
这个荷塘虽不是我家的,却是故乡的一部分,它出现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荡漾在成长的必经之旅中,为我的生命贡献过美好、欢愉。是的,荷塘盛着我的乡愁与乡思,它美成了一种永恒。我深深地感恩这个荷塘,即使从未真正偷摘一朵荷花,满塘荷香早已润泽我心。这些荷叶不仅映入我眼绘出美景,还曾牺牲“躯体”为我舀水润喉。荷塘的摇曳生姿是纯美的自然教育,帮助儿时的我更好地理解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之情景。荷塘的风华呈现也是深刻的人文启迪,二十多岁的我在荷塘边驻足观赏,默念着孟浩然的诗句:“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这些年,我在其他地方见过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荷塘,却总觉得不及新田沟的那个荷塘。故乡的荷塘里,浮现着四季光景,收藏着一个女孩成长的足迹与悲喜。盛夏已至,故乡的荷塘又该满池风华了吧。我渴望再摘一片荷叶舀水遮阳,解渴送阴凉,期盼一朵荷花入梦,清香驱走苦闷。愿携故乡青荷一枝,淡定从容行走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