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勇
我的三姐姜元梅女士,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里,每每回忆起她,都无比温暖和幸福。她和四姐,十五六岁就帮父母扛起家庭重担,才让我顺利读完初中,也才有了我后来读书改变人生命运的基础和机会!是她们姐妹用弱肩,撑起了我一个又一个梦想!
三年前的四月,黔江乍暖还寒。彼时,三姐已卧病在床快六年了。那年又恰逢大姐八十大寿,我与二姐六妹早就约好,4月23日在重庆我家集中,然后再一起前往陕西咸阳,看望大姐、三姐、四姐。于是,我上网预订了4月21日回重庆的火车票。谁知就在2019年4月17日上午11时,三姐夫打来电话,告知三姐已于上午8点早餐时猝然离世。
握住手机,我呆愣在原地,顿时泪如雨下。脑海里,往事如放电影般,一幕幕闪过。
手足情深恩似海
记得那是1960年,三姐、四姐和我都在万州老家高峰小学读书。三姐读六年级,我读二年级,咱家离学校大概有5公里山路。学校中午停课两个小时,让教师们和离学校近些的同学能够休息吃午饭。我们家离学校太远了,爸妈就将熬好的大米稀饭装进暖水瓶里。说是稀饭,其实就是数得清的几粒米、能照出人影的米汤而已。每当早上出门上学,三姐就提着暖水瓶走在前面。中午下课了,我们就在学校食堂那个偏房里热饭来吃。学校为方便学生热午饭搭了几座简易土灶,备了锅没备柴火,得学生自己带。三姐就在上学路上捡了些枯草烂树枝什么的,三姐从不叫我做这些。她独自默默地生火热稀饭,有时柴火不干,老点不燃,浓烟熏得她直流眼泪。她也不抱怨,更不把气往我们身上出。有三姐四姐默默地准备,我只管喝现成的,碗都不用洗。那一学期,是我最轻松和惬意的时光。
1971年的冬天,在大姐的牵线搭桥下,三姐以结婚为由落户定居在陕西咸阳郊区。听说咸阳郊区都是平原,当地农民种菜为生,都能吃饱穿暖。于是,四姐和我也同时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地方,各自按大姐帮忙选择的对象结婚定居下来。我们远离父母,就把大姐家当娘家。每至周末,我就来到在西北国棉七厂当工人的大姐家,享受片刻的亲情团聚之乐。如此几次,夫家就不乐意了。他父子俩跑到大姐家门口,肆无忌惮地高声喊叫,硬要拉我回去。从此,本就很脆弱的婚姻基础迅速被拉爆。我跑到大队(现在的村)、公社(现在的乡政府),请求工作人员理解这场完全没有感情基础更没有自由的婚姻,准予我离婚。当时正值数九寒冬,冰天雪地,我没有棉裤,也没有绒裤,只穿着秋裤和单裤,倚在公社大门口,冷得嘴青面黑,冻得瑟瑟发抖。三姐卖羊奶回来,见我如此凄惨,便把我拉到旁边的厕所里,当场脱下她穿的卡其布裤子,让我穿上。带着三姐体温的棉裤,顿时暖遍全身!
三姐家就在公社旁边,她的婆婆是一位善良慈爱的老太太。三姐就让我暂时吃住在她家,和她婆婆住在一起。
任劳任怨挑重担
因为农中停办,三姐仅上了一年初中便回家参加生产劳动了。父母年迈,挣不了全劳力工分,家中又无男孩,四姐和我还在上学,六妹年幼,三姐就成了我们家的主要劳动力。无论天晴落雨,只要生产队有安排,她就决不旷工,更不在劳动中偷懒耍滑,也从不与社员争分计较。默默地奋斗着,暗暗地祈祷着,期盼着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两年后,生产队领导安排她担任了生产队的会计。能成为一名生产队干部,三姐十分珍惜。她认真地履行会计职责,很快就学会了珠算技能。算盘上的加减乘除打得溜溜快,账目条清目晰,年终决算分毫不差,绝对的公私分明。后来,公社信用社(现农村商业银行)曾两度与大队领导协商,要调三姐去公社信用社当会计,却因某些原因没能成功!
失去了这一重大转机,三姐也只好继续忍辱负重,家里家外从不抱怨,也不消极。到柱山打柴,总是挑重担,走在我们前面。生产队午间休工,为了挣点力气钱补贴家用,从长地坪担散煤步行约5公里乡间小路到公社。那时公社还没有通公路,进出物资都是肩挑背扛,每50公斤可以获得4角力钱,而且是现场领钱。三姐总是忍着饥饿,担上50公斤煤,咬牙跋涉。晴天路面干硬还好点,一旦雨后初晴,田坎路又溜又滑,赤脚赶路,生怕滑倒,双脚趾紧紧勾着,抓住路面,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一趟下来,三姐挣个三五角钱,肩上还不怎么痛,脚趾尖却要痛好几天。后来,四姐和我都多次参加了这样的挑力劳动,三姐总是比我们担得多,所以感受才这么深刻,至今难忘。前几天,四姐在我这儿,姐妹俩忆及当年挑力挣钱的情景,仍唏嘘不已!
栽秧、挑塘泥、铲田坎、担粪水……无论轻活重活,家里家外,三姐总是默默无语,任劳任怨,主动承担。作为一名会计,三姐仍不骄不躁,从不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更不在家务活上避重就轻。她的勤劳与坚韧,担当与奉献,毫不夸张地说,可算是当时农村劳动女青年的典范。
善人善缘幸福家
小山雀也渴望春天。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川东农村的物资生活仍然贫乏,农村的精神文化生活就更单调贫乏。电影公司组织农村电影队到各大队巡回放映,每个大队一场。《柳堡的故事》《红日》《怒潮》等革命战争题材电影,得到了广大社员的热烈追捧。后来放映歌剧《刘三姐》时更是盛况空前。下午收工后,我们姐妹晚饭都不吃,跑到临近大队看了很多遍,乐此不疲。电影《刘三姐》的剧情和插曲,更是激起了一大批农村青年男女对纯朴、真挚的乡村爱情的热烈向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有文化且正值青春期的三姐,她凭着观影学会了电影中的插曲,还多方借来歌本将有些歌曲抄在家里仅有的一个小笔记本上。收工回家便运用所学过的极基础的简谱知识学唱,然后在劳动中三姐便带着我们放声歌唱,根本不顾及跑不跑调。当时也确实没人嘲笑,唱歌抒怀减压而已。
记得有年正月,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到外公那边,拜望一位表舅和舅妈。他曾随川军出川,后在湖南安家落户,现回来省亲。舅妈无意中哼了几句湖南小调,三姐就追着舅妈问是什么歌曲,这么好听。听舅妈一讲,才知是湖南民歌《五哥放羊》,三姐硬是缠着舅妈教会了才放手。随后,我也跟着三姐唱会了这首热辣辣的山村爱情民歌。
三姐清脆的歌声,纯净的大眼,高挺的鼻梁和匀称的身材组合成的当时农村女青年的完美颜值;熟练的会计技能,更被广泛认可的勤劳、质朴的人品,吸引了周围不少男青年的目光。提亲的媒婆也接二连三上门说亲,但孝顺懂事的三姐却将自己的感情掩埋心底。后来,生产队里一位在公社农技站工作的临时工托人来提亲,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认可。谁知,这位临时工的家人反对,武断地拆散了这门两情相悦的姻缘!
男方主动退婚,彻底打击了母亲的自尊心,想必也伤透了三姐的心。这年初冬,在母亲的支持下,三姐便背井离乡,冒着凌晨的寒雾,噙着眼泪,与我们一一道别,独自出门,到咸阳投奔大姐去了。
一贯听话的三姐仍然以姐言为命,完全听从大姐的选择与决定。所幸善人善缘,被大姐相中的三姐夫与三姐婚前虽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基础,但婚后还算幸福。三姐对婆婆敬重有加,任劳任怨,家庭开支精打细算,透明公开,对左邻右舍也热情友善,很快融入了新婚家庭,得到家里家外广泛的信任和尊重。姐夫也是能干善良之人,特别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每天凌晨三点,他们夫妻就起床挤羊奶,然后分瓶装好,随后三姐独自背上挎包,顶着北方清晨浓浓的寒雾,步行约5公里路到城里居民区叫卖。北方冬天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得脸上生痛。一双手背皲裂得像老松树皮一样,三姐却从不抱怨,更没停下。后来,直到学会了骑自行车,不用步行了,辛苦劳累才有所缓解。小家庭的经济状况也有了逐步改善。随后,大女儿、大儿子、小儿子相继出生,三姐与姐夫同心协力,甘苦与共,小家庭也逐渐热闹兴旺起来。
优良家风代代传
三姐不善言谈,但她善良、勤劳、隐忍、节俭、孝顺、宽容、真诚实在的性格,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教育引导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也秉承了长辈的传统美德与优良家风,紧跟时代步伐,自立自强,用勤奋去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用传统美德去教育引导孙辈们努力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
因为长期的过度劳累,九年前三姐突发中风,瘫痪在床,姐夫悉心照料,中西医并治,效果初显。双腿本已勉强能独立行走,闲不住的三姐又转到厨房,在做家务时再次不慎摔倒,这次就彻底躺下了。
这一趟就是六年。六年里,姐夫起早睡晚,精心伺候,不离不弃。儿女们懂事孝顺,常回家问候照料。每逢节假日,儿孙绕膝,三姐也特别开心。女儿几乎每天回家一趟,帮她母亲翻身、搓澡、洗衣服、做卫生,让三姐卧床六年没生过褥疮,床上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天气晴朗时,还用轮椅推着三姐出门逛逛,晒晒太阳……
天有不测之风雨,人有霎时之祸福。三年前的4月17日,三姐在吃早饭时却瞬间倒下,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三姐啊,要不是您和四姐以柔弱的女性肩膀,十五六岁就帮父母扛起家庭主要劳动力的重担,哪有我清泉中学初中三年的顺利毕业?没有初中文化基础,又哪有我后来当赤脚医生、民办老师,进而报考师范学校改变身份命运当上公办教师、国家公务员呢?
要不是您和四姐及时伸出温暖之手,不断地安慰我、鼓励我,极尽所能资助我,我又哪能成功地冲出第一次不幸婚姻的绝境困顿?
……
三年啦,斯人已去,浅言拙文,长歌当哭!
谨以此文追忆三姐,遥祭三姐,祈愿三姐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