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曙
鸟唱窗前树,门观远岭烟。回乡下时,住二楼书屋。一台白色锡皮书橱底下,一个小木凳,静卧其侧。矮矮见方的小木凳,是父亲把村边苦楝树砍下晒干,用小锯子锯成几截木板,再用小铁锤打钉而制成。小木凳,高半尺许,长一尺多。苦楝树木质甚好,其木板水浸晒干,几十年不腐。父亲制作的小木凳,短小美观,安坐其上,舒服快活。有时,我坐在小木凳上,观赏窗外的风景,仿佛看到红嘴鸟在冬天灰色的天幕中,亮开曼妙的舞姿。
母亲对小木凳情有独钟。每当清晨,天未大亮,母亲早早起床,点燃小煤油灯,搬来小木凳,独坐其上,右手握着菜刀,左手抓紧一把猪菜,用力地剁着。“笃,笃”,“笃,笃”母亲剁猪菜的声音,在寂静清晨的小山村,清晰可闻。猪菜剁好后,母亲起身,在大铁锅里加大量井水,锅底下叠好干柴火。灶底点燃火后,母亲静坐小木凳,看灶里之火,噼啪作响,听锅里之水,噗噗而歌。猪菜煮熟,母亲把小木凳洗好刷干净,放在墙壁的角落里。朝霞染林,晨鸟声声,吃完早饭,母亲头戴草帽,腰系小竹篓,到田间劳动去。
夏后,乡村收割忙。鹩歌声中 ,田野一片金黄。村人白天在田地里收割稻谷,薄雾时分,牵牛担谷回村。夕霞映远山,鸟雀闹椰林。本想歇息一下的母亲,搬出小木凳,坐其上,用小圆筛筛今日在稻田打回来的稻谷。此时,只见母亲双手紧握圆筛,用力地摇。沙沙,沙沙,成熟饱满的谷粒,一颗颗地从圆筛眼掉落于晒谷场,一地金黄。母亲又把圆筛里的稻谷草抓了几把,放于一边的箥箕里。稻谷草上尚有几颗未脱落的稻谷,可以养牛,养鸡。稻草养的牛,壮壮的,养鸡,肥肥的。而后,母亲站起来,以簸箕插好稻谷,倒进风谷机。母亲在风谷机头搁一竹箩筐,以备装瘪谷子之用,又在风谷机的右侧安好一个大竹箩筐,装好风干干净的谷子。嘭嘭,嘭嘭,母亲用右手紧握风谷机黑色的小铁把,用力地旋转着。沙沙,金黄干净的稻谷流进竹箩筐里。沙沙,沙沙,一筐筐的稻谷装满。风干好几担谷子后,母亲又搬出小木凳,到瓦屋头那边静坐,歇会儿,喝着自煮的米饭水,看看东边刚刚升起的月亮。月亮新新的,莹莹的,母亲才知道天黑了。喝完几口米饭水,母亲又把小木凳洗好刷好,搁在原来的位置。小木凳,在山月的映照下,小板面微微发亮,似乎在说,主人,你今日好累啊,今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吧。看着小木凳,母亲似乎笑了一笑,也似乎在说,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再苦再累也值得。夜已深,山月西斜,一家人在星星辉光、山雾栖林下入眠,几声犬吠在诠释“鸟鸣山更幽”之意境。
小木凳,亦陪伴我一段美丽的时光。
那时,我住一间瓦屋。房间设备简陋,室中只有两大白色锡皮书柜,以及一架竹床。竹床是从小县城上买回来的,寒冬之日,在竹床铺上一条棉被子,可暖和;夏日赤膊安卧其上,凉爽酣眠。日间,我写一部旧体诗《翠轩流韵》。旧体诗不易写好,其平仄孤平,起承转合,不易掌握,其意境之高妙,更需要素时生活的积累和淬炼,方有万翠丛中一点红之艳美。旧体诗初涉,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因竹床架低,我跟母亲要小木凳,母亲二话不说,就把小木凳给我。我取来手提电脑,置竹床前侧,插好电源。电脑屏幕显示后,我就开始旧体诗的写作。端坐小木凳,在电脑上一字一行敲写诗句。写作,有时走火入魔,有如进入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和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之魔境了。坐久了,腰酸背疼,小木凳亦发热,我只能站起来走动一下,然后再坐上小木凳,继续写作。就这样,几年后,一册由中国文联出版(正版)社旧体诗集《翠轩流韵》出版了。其版面设计富有诗意,纸质干净柔韧好。观之,乐由心生,苦亦心生。回看小木凳,亦感其恩,此书出版,有其一份汗马功劳。我时常要用母亲的小木凳写作,见此,父亲再制作一根高一点的木凳,给母亲用。
现在生活好了许多,年前,我购买了一个值格不菲的大圆茶桌,四个淡白色的小坐椅,还有一张可坐可卧淡褐色的海棠树实木长椅。坐之,饮茶抽烟,有雅致和快乐之感。虽然如此,但是小木凳,是那贫困年代的见证者,在我心里是一生抹不掉的记忆。
小木凳,我仿佛看见,年老的母亲独坐其上,摇着圆筛,汗水滴滴,为一家人的生计劳累。然后,母亲微笑,看山月东升,一家人团圆晚饭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