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春
近些时日,我好像“厌食症”了一样,肚子终日鼓鼓胀胀的,毫无饥饿感。一枚水煮蛋,足够撑饱半天;一块方糖果,也能敷衍一餐。米饭、蔬菜、肉之类,于我而言,索然无味,甚至厌烦。于是乎,我竟怀念起舌尖上的那些味道来:老南瓜汤佐米饭;盐煮洋芋坨;水豆豉下酸菜饭……
刚上初中时,一日三餐,差不多都是老南瓜汤佐米饭。那时,学生多,食堂师傅少。为了按时开餐,师傅们做菜也省事,砍开胡乱刨了皮的老南瓜,抠去瓜瓤、瓜籽,置于案板上,“乒乒乓乓”地剁成南瓜坨,淘洗一下后,就倒进特大铁锅里煮。
南瓜坨煮熟了,师傅们拿起大铁瓢,舀起南瓜坨,倒入大木桶中。木桶中装满了南瓜坨,热气腾腾的。锅中,菜油煎得冒了烟,师傅舀起菜油,麻利地泼进装有辣椒面、蒜瓣的金属盆里。“噗”的一声,盆中气泡翻滚,油星四溅,“嗤嗤——噼啪”响。师傅侧着身,左手护在腹部,踮起脚尖,拿起长勺铁瓢,伸直右手,搅动盆里的佐料。每每这时,菜油香、蒜香、略微呛鼻的辣椒香,随风四溢,弥漫校园。闻着香味,我便垂涎起来,禁不住咽下口水,胃肠里“咕噜咕噜”地翻腾。
师傅们将和了佐料的热菜油,倒进煮好的老南瓜汤里,撒一些盐,用长铲子在木桶里使劲搅动一阵。于是,供我们做下饭菜的老南瓜汤便做好了。
开餐时,排队打餐的队伍长长的,蜗行般蠕动着。很长时间,我才到打餐窗口。舀南瓜汤的师傅,把铁瓢伸进木桶,迅速地舀起几坨南瓜,手腕左歪右扭,铁瓢摇摇晃晃,附在表面的菜油,乖巧地滑出铁瓢,回到了木桶里。终于,我吃上了老南瓜汤佐白米饭了。碗里,汤水漫过米饭,菜油星屈指可数,金黄的老南瓜坨,在米饭上搁浅着。
如此三餐,难免馋荤菜,盼“打牙祭”,同学们大抵如此。用餐完毕,大家稍作玩耍,就及时学习了,“打牙祭”“饱口福”的念想,哪还放在心上。有的同学为了深度学习,竟悄悄做了个煤油灯,半夜起来,溜进教室,深宵灯火。后来,我也做了个煤油灯,三更起床上厕所后,就溜进教室,做“代数”,证“几何”,究“物理”,一段时间后,我总算摸清了专属于我的学习门道,学习的欲望倒是盖过了食欲。
盐煮洋芋坨,现在想来,有些寒碜,让人心酸。每星期,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一把毛票——我的生活费,然后优哉游哉地过学校生活。那时,有一门课程叫“动物学”,学习它,我向来是心不在焉的。临近期末考了,老师突然宣布:“‘动物学’要结业考试,成绩的百分之三十,记入升学成绩!”听了老师的话,我有些慌张了,得赶快想办法把这门课程拿下。
于是,我想到熬夜加班,以弥补过失。正值梅雨季节,晚自习下课后,我拿着“动物学”教材、本子和笔,趁着朦胧的月色,踏着泥泞小路,溜回家中,挑灯夜战,贪婪地恶补“动物学”。
从“腔肠动物”开始,到“软体动物”“节肢动物”“脊椎动物”,一点点理解、记忆。我盯着书,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在本子上写关键词。夜深人静,“沙沙”的雨声,“唧唧”的蟋蟀声,响彻耳畔,灯光似乎黯淡了,眼睛似乎舒适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呐喊着:“少年,别睡觉!快加油!”
我揉了揉蒙蒙睡眼,站起身,狠狠地拍了拍脑袋,继续背着,写着。
渐渐地,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了,书上的字好像被放大了,本子上的字“笔走龙蛇”了,身子异常沉重,一个个知识点,在脑中似幽灵般闪现着。我竭力睁开酸涩的眼睛,脑袋左右摇晃几下,脑腔里,脑髓似乎被晃动得“哗哗”作响,打上一盆冷水,憋住气,把脸没进水中,一股冷气,从头到脚,迅速弥漫全身,几个寒噤,抖擞了精神,然后继续记忆。
鸡鸣几次,我记不清,只觉天快亮了,一本“动物学”,终于被我囫囵吞掉了。
走进灶屋,东寻西找,没有面条,也无冷饭,橱柜里没有油,只有半罐盐。灶屋角落里,竹筐里装着洗净的洋芋,那是一家人的食物。我拿起几个洋芋,洗了洗,切成坨,放进锅中,加了点盐,烧火煮熟,和着“动物学”知识,就着咸味,吞下肚里。
回学校的路,虽然很滑,但我全然不知,头脑中,一味地闪现着“动物学”知识。几个满是洋芋味道的饱嗝,让我怜悯起家人来:“盐煮洋芋,没有油腥,他们撑得住吗?”心里迅疾酸楚起来。
酸菜饭很香,水豆豉下酸菜饭,更是别有风味。快中考了,我感觉英语越来越落后,思来想去,主要原因在单词量少,语法也似懂非懂的。我非常着急,于是,每天晚上自习课后,我便带着英语书摸黑回家,一来可以熬夜自习英语,二来可以饱餐一顿酸菜饭后回校上课,省却一些饭钱。
那时,山村没通电,家家户户照明,用的是煤油灯。家人熟睡了,我一个人点着煤油灯,对着英语单词,一个个地记忆,音标法、组合法全派上了用场。我深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嘴上念叨着英语单词,笔在本子上不停地画着、刻着,把单词的拼写和汉语意思,一股脑儿地刻入脑中。
夜深人静了,屋外黑黢黢的,虫鸣不已,偶尔,几声犬吠,抑或山鸟的啼叫,给刻入我脑中的英语单词加上了伴奏。有时,我也昏昏欲睡了,但我自知不能,于是,就冷水洗脸,驱走睡意,直待完成学习计划后,才趴在桌上,伴随鸡鸣,打一会儿盹,养精蓄锐。
天快亮了,我赶紧洗完脸,在灶内烧起柴草,炒一大碗酸菜饭,拌着水豆豉,狼吞虎咽地吃完,直朝学校飞奔而去。路上,我一边快速行走,一边回忆单词。那时,我根本不懂“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只知道及时复习一定有益。
晚上记忆的单词,随着我的脚步声,一个个地,有次序地在我脑中清晰闪现着、铿锵朗读着,有时,我甚至还大声地脱口而出,声音在山谷回荡。山谷很诧异,沟壑很惊奇,回声大大的,跟着我快乐地读单词。遇到暂时忘记的单词,我赶紧打开书本,疯狂地大吼几声。我的吼声加上大山的回声,单词融入了自然,也扎进了我的心中。
整整一个星期,我照着计划,按部就班地,硬是背完了所学的英语单词,记住了所学的语法知识。后来,接触了“艾宾浩斯遗忘曲线”,我明白了学习是与遗忘做斗争的过程;耳闻“疯狂英语”后,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在山谷大声朗读,山谷疯狂的回声,是在把英语单词刻进我的大脑、写进我的心中。
如今,那伴着酸菜饭的香气和味道的单词,依稀还在我脑海中氤氲;那山谷回荡的朗读单词的声音,依旧萦绕我的耳畔。
老南瓜汤佐米饭,盐煮洋芋坨,水豆豉下酸菜饭,成了我舌尖上的记忆,再也无法找回了。恍恍惚惚,我觉得驻留在我头脑中的知识,似乎弥漫着老南瓜的气息,带着土豆的芬芳,飘散着酸菜和豆豉的香味。在这厌食的日子里,愿舌尖上的记忆,触动我的味蕾,再次激起我的食欲,顺带也点燃我的求知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