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莎
写作课上,宋老师问我们,提到春天会想到什么。同学们叽叽喳喳发言,后来老师提到了椿树,我也想到自己的椿树,那独有的春天。
许多年前,处在生命的春天的我,胖乎乎的,显得愚笨,直到有一天,冷不丁地在课上造了个句,我说:“春天好像母亲的手,托起一瓤雪,温暖又清凉。”老师惊讶于我少见的聪明,课下高兴地同我玩笑:“春天是好呢,什么都长得好,什么都蹿得快,你不信,你回家种一棵树去,看看你和它谁长得快。”
这本是一句玩笑,幼时的我却奉为圣旨,回家一定要父母给我种上一棵。外公说家门口不能动土,会冲撞了他养的小猪,怎么也不许。我哭闹,他没办法,从山上截了一节一指粗的椿树枝回来,根也没有,插到大门边,对我说:“这就是树了,你给它浇水,它就活了,以后冲尖儿,掐下来给你摊蛋。”
我可不乐意,我宝贝着我的树。我想它没有根子,喝水一定比别人都慢些,每天都记得给它一碗缸子里的井水。它光秃秃的,带浅红色的褐色外皮,顶端修剪了,里面是青黄的硬质的粗茎,样子并不好看。幸而很笔直,我格外宝贝着它。
直到有一天,它冲出了几茬嫩芽儿,我高兴得起跳,我满院子里跑,吼叫道:“耶!它生芽啦,生芽啦!”外公在院坝坎儿上抽烟,很不意外地说:“啊,椿尖儿嘛,就是滥圈。”“滥圈”是个土话,就是好养活,好侍弄的意思。我更喜欢椿了——天底下有谁不爱省心的小可爱呢?我很高兴,日日下了学就去看它,逢人就炫耀:“我的椿冒了顶!我的椿抽了枝!我的椿长了节……”
我的椿摊了蛋:这又是另一个遭遇了。
我的椿刚长得和我一样高的时候,春天已经要过去了。外婆可惜了她一季的努力,掐下了最后的嫩尖儿切碎,切细了搅进蛋液里,在热锅里摊熟,端到我面前。金黄间裹着饱满熟透的绿色椿芽儿,和着朴实的盐香,我听外婆高兴地宣布:“自己种的椿尖儿,看看香不香!”我几欲泪下:“可我的椿是和我比高矮的,不是吃的呢!”外婆宽慰道:“掐了它长得更好呢,你多吃些,不然怎么长得过它?”
我承认我认可了,端起碗大口朵颐,嚼那满树的春天。
时间转瞬,如今再回首,我已不是当初胖乎乎的小女孩,小椿茬也长成了老椿。像如今,住在县城里,读在城市中,有时候母亲在市场上寻得一小把新椿尖儿,也高兴地拍照发布,觉得这小把新菜是春天多么贵重的礼物。
如当初我的老师所言,我的椿早就不知道在第几个春天悄悄长过了我,而我虽一年一年地吃它新抽的嫩芽,也终于矮过了它——我曾童心未泯的时候还疑心,未必是因为我吃它吃得太勤太多,所以它越长越好,越来越高?然而现在也没有这种可贵的童心了,偶尔想到,也是自报一笑,囫囵过去。
今天在写作课堂上,见了那久违的椿芽,心中悸动,想到故乡的老椿。又联想到唐代诗人孟郊所言:“青春需早为,岂能长少年?”可叹,无论是人的一生,还是树的一生,春天都尚且有几个轮回,那青春又可否能轮回呢?
从幼时的守居乡村细心侍弄椿树一株,美尝春味。到如今椿树已长,我已不可摘高枝;人岁已长,我心再不为一树留。偶有回乡,或是夏日炎炎,或是冬日夕阳。蓦然抬首,入眼的不是粗粝不可入口的老叶,就是稀疏叶落的枝干。
依然幸运,那树枝依旧挺拔,仿佛与天相接。我有时候也想,我的椿,终于可以顶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