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它是我唯一拥有过的果树,小陶瓷茶杯粗细,枝叶不是很繁茂,长在一小块土旁的坎上。它的脚边是一条尺余宽的小溪,小溪挨着一条小路,通往我家菜园。从我记事起,它就长在土坎边了,好像从未长高长粗过,一直就是那般模样。它是一棵梨树。
我在小溪边放牛时经过它,挎着竹篮去菜园摘菜时经过它,在田埂旁挖折耳根时经过它。有时我停下来专门打量它,如同和朋友对话。有时我欢快地从它脚下的小路跑过,不细看它。秋冬时节,梨树不哭不笑,只是静默地长在土坎上,向路边微微倾斜的样子,像是要迈出步子离开脚下的土坎。
然而,春天一来,这棵梨树就有了表情。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宛如饱满的牙齿,我看见那棵梨树张开嘴对着天空大笑。看梨树在笑,放牛的我也跟着笑,不时还提醒着身旁的老牛:“牛,你不要吃别人家的菜哟。”细雨纷纷时,我专门跑去看梨树。在雨中,嫩叶显得越发鲜润,夹着淡红花蕊的花瓣是那么楚楚动人。
赏梨花的时光多么温馨,乡村真是安静极了,我听到油菜花聊天的声音,我听到蚯蚓出土的动静,我闻到草木清香。伴着一阵微风,些许花瓣在空中摇曳,缓缓飘下,轻轻地浮在小溪上,向下游流去。好多次,花瓣在小溪里漂着游着,我就在小路上跟着走着。一些花瓣被小溪里的树叶残枝挡住,打着旋儿。我俯下身拨开树叶残枝,为花瓣开路。花瓣漂着游着,直到消失不见,我又回到梨树下,仰着头看。
梨树的不远处,就是二爷家的李树。那几棵李树开得真是热闹,我羡慕地欣赏着。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我家这棵梨树。比起树冠宽大、花朵细密的李树,我家这棵梨树显得清瘦、孤独,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依然深深地喜欢着,投以热烈的目光,期盼的心思。我盼着花谢结果。终于花朵谢了,露出青嫩的小果,像一个个稚嫩的婴儿挂在树梢。起初,那么多果子挂着,不知为何渐渐少了起来。直到最后只剩下十来个拇指大小的果。尽管有些丧气,我依旧对这些果子报以希望,盼着它们长大。
然而,梨树似乎不懂我的心思。果子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掉,落在土坎边的草丛里。最终,只有三五个梨子长大。说是长大,不过是我的拳头一般大小,怯生生地挂在枝头。这样的果实,我不忍心摘下来吃掉,任由它们在枝头生长,或者衰老。或许明年就好了,我安慰自己,总会有大梨子出现的,哪怕一个也好呀。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梨树依旧没能奉献上硕大的果子。希望多次落空的我有些生气了,一种幽怨的情绪升起来。
又是一年春天,我决定不再看那棵梨树。我过路时装作没看见它,飞快地从它脚边跑开。毕竟孩子都是贪玩爱美的吧,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梨花,还是一样的雪白,一样的盛放,仿佛对我说,雨儿快看我,我开得多美呀。我终究被这种美吸引和打败,偷瞄变成了光明正大地看。就像往年那样,我又开始欣赏这树梨花,又追着落下的花瓣随着溪水流走。
直到我小学毕业离开家乡的那个夏天,这棵梨树也没能满足我的心愿,没有为我呈上几个硕大的梨子。我能怨它么?如果说曾经怨过,这种怨早就在离乡的情绪里烟消云散,化作深深的不舍。在离乡后的经年累月里,那棵梨树的样子缠住了思念之藤,偶尔弄得我轻轻地疼。
那些随溪水漂走的梨花瓣都去哪里了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也像一枚花瓣,随着时间的长河越漂越远。这些年,宋家湾变化很大,小路拓成了大路,老屋隐藏在了竹林身后,像蜷缩着的老人。新的小楼房站到了大路边上,骄傲地打量着村庄。我为这样的变化感到欣喜,夹杂着失落。那条小溪被杂物堵塞,那块土和那条小路被占为大路,我的梨树不见踪影。我站在大路上,久久神伤。
苦涩地笑一笑,安慰自己,若是梨树知道我回来了,也该是希望我笑着吧。想到儿时,我觉得自己如此富有。我曾有过那么多天真,有过那么多梦幻。最幸福的是,我还有过一棵白花如雪的梨树,它开得尽力,开得庄严,把全部的美好展露给我。尽管从未尝过它果实的滋味,它给予的美好却足以慰藉一颗在岁月里浮沉的心。
你好么,我唯一的梨树?我知道你很好,你在时光里永恒,在记忆深处枝繁叶茂,在思念中花团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