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蓬英子
壬寅春节,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天了。除夕夜,他只能在照片里,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与娘婆二家的长辈子侄举杯同庆新年了。堂前案桌上,虽摆着碗筷酒肉,但未曾见他品尝一星半点。
从有记忆时起,乡村孩子们就盼着过年,母亲却害怕过年。进入腊月的每天晚饭后,母亲就会安排父亲带着我们去排队备年货:排队舂大米、汤圆面、花生芝麻豆面;排队推磨,磨豆浆、磨米浆……剩下全是母亲的工作:点豆腐、蒸米粑、烙绿豆粉,炸油粑粑、酥肉、油豆腐,蒸糯米、打糍粑、做阴米、炒阴米子,洗猪头肉、猪蹄子,炖肉、煮饭,做米酒、搓汤圆……
除夕上午,父亲会教我们给远方的先祖们写包封,特别强调,要写新年化财,背面要写上“封号”二字。这样才能邮到,成为某位先祖的新年专款。
母亲便在厨房一个人忙开了,蒸煎炸炒煮,十八般手艺全用上。初中后,我们几姐妹常在阁楼上看书、写作业。母亲不时会为我们送来新炸好的油粑粑,顺便加一铲明炭火石到书案下的火盆里。有美食,有火烤,有书读,曾家寨阁楼上的美好时光,令我魂牵梦绕,永生难忘。
除夕下午,我们就回到厨房,给母亲打下手。父亲会带上架担,在耕牛的颈子上示意一下,口中念叨:会吃、肯长、拉犁打耙辛苦了,然后添上些青翠的芭茅草,犒劳辛苦一年的牛儿;他带着沙刀,约我们一起来到果树下,给果树放水,他砍一刀问一句:刀儿上树问你肯结不肯结?我们齐答:肯结!刀儿放水问你果实甜不甜?我们大声答:清甜!
晚饭前,父亲会带着我们去为家族先祖们逐一上坟,请他们回家过年。回来时,要捡几根柴回家。进到院坝,我们就大声喊:公、婆、母,进柴(财)了!他们就大声回答:狗孙、幺儿乖,进财了!
母亲已备好年夜饭,送到堂屋八仙桌上。父亲在堂屋,香火案上点起香烛,烧纸钱,大声请家族先祖们入席,到门外院坝边,把给姻亲先祖们写好的包封,唱念后焚烧,大声喊:给大家拜年了!然后,放几挂鞭炮,以示开席,请大家吃年夜饭。
十分钟左右,爷爷、奶奶、父母,新嫁回娘家过年的姑姑、姑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依次入席吃年夜饭。母亲不时去添菜、添饭,根本没有正经吃上几口。姑姑、姐妹们帮忙,收拾完锅碗瓢盆,她已经疲惫得不行。
坐不了半个小时,她又开始张罗,喊我们把火烧旺点,三十夜的火,火旺、家旺、人旺、六畜兴旺……
除夕夜,要一家人团圆,不准出去串门儿。俗话说,麻雀都有个三十夜,就是那个意思。那时没有春晚,全家围着火塘,摆龙门阵。母亲架起锅儿炒花生、瓜子,端上桌子,大家边吃边聊。她又换上鼎罐煮米酒、倒入炒好的阴米子,有时还会下点现搓的小汤圆,一般家庭放几颗糖精,若能放几勺白糖,那就更好吃了。
除夕夜,洗脚也十分讲究:一定要挽起裤腿,洗到膝盖处,不能高,也不能低。据说这样洗,来年走人户,就能碰上主人家的饭点儿。
正月初一凌晨,全年早起的母亲,要陪着孩子们再睡上一小会儿懒觉。父亲却要早早起床。扒开火堆,放上干碎柴禾生火。初一早上的火,是不能用吹火筒吹的,要自然生旺。父亲烧上洗脸水,就背上堰桶匆匆出门了。曾家寨的男主人们,都要争先恐后地走过三株数十米高、枝叶若盖的马连光树,跑到古核桃树下的老水井旁,背一桶新年的“银水”回来,寓意一股银水往家流。
听到父亲倒水入缸的声音,我们就会自觉起床。父母早已交待:初一早上要早起,一年都是勤快人,不愁吃来不愁穿!相互也不喊起来了,否则来年出门容易“搭扑爬”。
初一早上,必吃汤圆。母亲搓好大汤圆,每人至少吃四个,或其他双数,寓意团团圆圆,四季发财,好事成双。
十岁前,我不喜欢吃糯食。那四个大汤圆,对我来说是巨大的任务。母亲就单独为我搓两个小的,或是让我吃头年(除夕)剩下的米饭,还封赠我:二娃衣禄好,从去年吃到今年,年年有余剩!
大年初一,全寨人都不上坡劳动,也不随意串门,拜年活动要从初二才开始。大人小孩,都到晒谷坝,踢毽子、玩跳绳、捉迷藏等游戏。后来,我们几姐妹要上学开销大,父母三十初一都不休息。我们集体劳作,有说有笑地舂嫩干竹子,日后放入渣塘里发酵泡软、碾碎后用于造传统火纸。这样边劳动边聊天,大家也乐在其中!
曾家寨过年,有许多禁忌:不准谈论生病、死亡等话题;不准说什么东西没有了,要说发财了。小姑幼年时,对此规矩不甚理解,不停地念叨:没得也要说有!没得也要说有!如今,小姑已年过五旬,曾家寨的亲人们,每逢年节都要把此事翻出来戏说一遍。
离家求学工作,异地年味渐淡。结婚成家二十年,父母常年一起生活。一般是春节前,回娘家乡下祭祖,然后回城里或回婆家过年。不在老家过除夕,感觉年味更淡!
今年1月2日(辛丑冬月三十),家父曾公讳德成老先生,在黔江家中安祥离世,享年七十六岁。曾家寨家族弟兄叔侄、姑舅姨侄表亲,前往黔江殡仪馆迎接父亲回乡安葬;团转四邻一夜未眠,在公路边恭候送灵队伍;众多亲戚朋友,为此忙前忙后,劳心费神,只为送父亲入土为安,其情深义重,没齿难忘。
父亲新逝,孤居山野。三姐妹商量:今年均带上公婆、夫君和孩子们,回曾家寨父母家中团年过除夕,陪伴孤独的老父亲,度过在彼岸的第一个新年。
腊月二十八,我们不值班。中午与婆家人吃过团年饭,就开车往酉阳阿蓬江岸边的曾家寨赶。提前回家的母亲和大姐一家,备好了年货,就等我们团年。
除夕夜的年夜饭,是从上午就开始筹备的:母亲负责开门翻柜、找物件用品,大姐小妹值火塘锅灶当菜厨,堂兄大嫂负责灶房当饭厨,姐夫负责运输接人,妹夫负责洗鱼宰肉,夫君负责管娃儿安全,侄女们与奶奶一道边烤火边剥蒜、择菜,儿子与侄儿们负责熬浆贴对联,三岁的小女儿端来果盘,把饼干、糕点送到每位家人的嘴边,我还是干老本行,负责摄影、录视频、发朋友圈……曾家寨的年夜饭,好一个“忙”字了得!
午后两点过,姐夫接来他常住本村的父亲,同村的小姑父带着新嫁的女儿和女婿也赶来了。祖父母膝下,同村子嗣或代表,均已齐聚我家。高曾祖父母膝下,其他几房亲友,也分别在家中聚会。
堂屋摆上香案、酒菜,集体三躹躬,恭请先祖与新逝父亲喝酒、吃饭过年。男人和孩子们,出院坝炸鞭炮,恭请远方先祖们过年。
先祖们“吃过”,我们依次入席,举杯同庆辛丑除夕、恭迎壬寅新年。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天了。今天,他只能在遗像里,慈眉慈目地看着我们举杯同庆。香案上虽然摆着酒肉,他却和先祖们一样,未曾品尝一星半点。
老人在世时,儿女们的相伴相随与病中照顾,胜过去世后的山珍海味与隆重热烈。灵前珍馐味,未见父母尝。生前一碗汤,胜过枉悲伤!
年夜饭后,亲友们一起,集体到先祖和父亲坟前,逐一上坟拜年。姐妹们带上礼物、红包,在曾家寨各房族亲、友邻家中拜年送祝福,叙旧感恩聊趣事,了解各家生产生活境况,赠送母子合著新书《孩子带我上伏羲班》,鼓励子侄们求学上劲,祝福大家来年都有好光景。
人之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可抗拒。《礼记·祭义》有言: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过度悲咽,伤及自身亦是不孝。先贤语录、亲友规劝,犹在耳边。除夕深夜,烟花爆竹燃尽,孩子们欢呼雀跃。曾家寨,又归于一年一度的静默沉寂。而我,夜卧难眠,枕巾未干,老父身影,无处不在。
不知不觉,壬寅年至。我想,若父亲健在,就该起床放鞭炮、背银水了。我总在幻想、期待,倾听父亲倒水入缸的声音。微信给亲友、微友们送上新春的祝福,揉揉泪眼,我也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