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长春
父亲老了,还守候着他耕过种过的土地,守候着他砍过柴的山林,仍旧与锄头薅锄、扁担箩筐、粪桶背篼、斧头镰刀打着交道。父亲行动迟缓了,沉默寡语了,却依然放不下种地砍柴、养鸡养鸭、喂猪喂狗……
一向粗心大意的我,无意之间注意起父亲来了,悄悄走近了父亲。
暑假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我和父亲坐在屋后歇气纳凉。父亲坐在长木凳上,一如既往地背靠木壁,烧毛草烟,喝酽茶,偶尔挠挠脑袋,揉揉眼睛。黄猫依偎着父亲,安闲地躺在木凳上,齁声均匀而又清晰。
屋内,传来母亲惊诧的声音:“这木门怎么了?要倒啦!”
父亲咬着烟杆,呆呆地坐着、愣着,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我迅速跑进屋内,木门歪斜着,母亲用力撑着。我抓住木门边沿,紧紧扶住,把木门扶正,摁进了门框,门板上积淀的灰沫飘了下来。木房已几十年了,门枢上的铁钉锈断了。
母亲从另一道门出去,找来铁锤,还有一包生锈的铁钉,叮嘱我把掉落的门枢钉上。
“啪嗒——啪嗒——”,父亲拖着鞋子,也慢吞吞地从另一道门走来了。他支开母亲,抓起一颗铁钉,拿起铁锤,伸直佝偻的腰,踮起脚尖,昂起头,左手拇指和食指夹住铁钉,手心摁住门枢,抡起铁锤钉了起来。
老屋木板壁黑乎乎的,屋内的灯光昏沉沉的。母亲在一旁打着手电筒,我盯着父亲钉铁钉,近距离地见着了父亲的面容,一本正经地注视着。父亲眼眶凹陷,颧骨凸起,嘴张着,腮凹进嘴里,露出掉光牙的牙龈,脸皮黑黝黝皱巴巴的,似风干的一样,丝丝皱纹从凹处放射出来。恍恍惚惚,我眼前幻出了头骨骷髅,不觉打了个寒噤。
父亲如此模样,看来真是老了。他不再是我记忆中严厉的、絮叨的父亲了,不再是晃悠着扁担挑大箩筐的父亲了,不再是披蓑戴笠大声吆喝着水牛犁田的父亲了。曾经,看着父亲吃水煮豆腐、水煮鱼、豆花稀饭,看着父亲吃米粑、包谷粑、馒头,我很是不解、气恼地嗤之以鼻,怪罪他不懂享受,不近人情。因为,他把我自认为美味的食物,牛肉干、豆腐干、香辣萝卜干、米花糖、饼干等,总是弃置一旁,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看来,我错怪他了,他不是不吃,而是牙掉光了,嚼不动硬物了。怪不得,每次吃饭时,我往他碗里夹的大片炒肉、大坨炖肉,他总是毫不领情地还回盘里、碗中,还板着面孔埋怨:“自己爱吃就吃嘛!我又不是不晓得吃?”父亲说这话时,毫不提及牙掉了,吃不动了。父亲吃一餐饭的时间很长,母亲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等待着,待父亲吃饱喝足,才慢慢收捡碗筷。
听说两个妹妹要从省城回来,父亲喜形于色,脸上的皱纹即使再多再深,也藏不住他那内心的喜悦。妹妹到家了,父亲乐得眼睛眯成了缝,笑得露出了暗红的牙龈,与妹妹聚在屋里,自豪地讲道:“油菜丰收了,百斤菜籽差不多榨五十斤油,纯菜籽油就是香呢!母鸡很爱下蛋,土鸡蛋吃起来香,营养比城里的洋鸡蛋高;猪长得很快,现在毛重可能有两百多斤了,今年又有大肥猪过年啦……”妹妹也把在省城的乐事,讲给父亲听。屋内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不时一阵哈哈大笑。
午餐很丰盛,母亲按照妹妹的交代,特地在大铁锅中焖了洋芋米饭,父亲酒兴大发,喝了几两白酒。午饭后,妹妹急着赶回省城,父亲很是慷慨,给妹妹包了腊肉、香肠,装了大桶菜籽油,还有他这段时间精心晾晒的一大包干豇豆。
妹妹走了,父亲的脸阴沉了,廊檐走走,门口望望,一声不吭,跟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我清楚父亲的心思,无暇顾及,也无法弥补。
夏日午后,太阳异常响亮,鸡们躲在树荫下,摊开翅膀,悠闲地匍匐着;黄狗反弯着脊背,贴着水泥地面,呼呼大睡。很大一阵不见父亲身影,母亲走来:“你老汉喝多了,这么热的天,不晓得哪儿去了。”我立即放下手里的水泥砖,四处寻找父亲。
屋旁,竹林和几棵大树庇护着一块空地,光影斑驳,凉风习习。父亲穿着褪色的青布衣裤,褪色的帆布胶鞋,坐在泥地上,两手交错,搭在支起的双膝上,额头枕着手臂,弯着腰睡着了。不远处,是祖母的坟茔,父亲母亲的坟茔,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四围满是荆棘。看着父亲弯曲身子睡着的模样,看着祖母的坟茔,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走近父亲,站在他身旁,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揉了揉蒙羳睡眼,眼眶红红润润的:“嗯,这里凉快!”父亲嘴唇翕张,舌头蠕动,吐字不大清晰。接着,父亲伸直双手,手肘担在膝盖上,伸伸腰,看着祖母的坟茔,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撑着地面,歪斜着身子站了起来,弓着背,无意识地拍着屁股上的泥灰,蹒跚着步履,摇摇晃晃地朝屋里走去了。
邻居戏语父亲为“铁人”,说他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到林中砍柴,少见休息,身上不疼,不生病,不吃药。的确,每次回家,很少能直接见着父亲在屋里,我总是要坐上一阵,亦或等上半日,父亲才弓着腰背着背篼从地里回来。邻居的戏言,看似轻描淡写地夸赞父亲身体硬朗,但于毫不清楚父亲世界的我而言,那是骂语,那是谴责,句句刺痛我的内心。
父亲的世界大多在地里,去附近场镇赶集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进城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在我看来,以我家木屋为中心,半径不到二十公里的圆内,便是父亲的世界了。我不知道父亲的世界里存在什么。是重重叠叠的山?是郁郁葱葱的树?是长势良好的庄稼?是吵闹不休的动物?还是嘻嘻闹闹的集市和集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父亲不承认自己没出过远门。说起出远门,他总会回忆起“灾荒年”来。每当谈及灾荒年,父亲引以为豪的便是翻山越岭步行去湖北背粮食,跋山涉水的艰难,获得粮食后的喜悦,他总会聒噪一大阵子,完了还会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要珍惜粮食!”
屋前有块菜园,围着竹篾篱笆。豇豆藤铺在竹篱笆上,几簇黄瓜嫩嫩绿绿的,爬上了瓜架,开满黄花。父亲总爱趁着早凉,要么站在瓜架下,要么顺着豇豆藤巡视,东瞅西望间,有时摘下几个大黄瓜,有时掐回一捆豇豆角。一日阵雨后,小鸟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在菜园里飞来窜去。父亲戴上别致的草帽,缝补着一层褪色青布的草帽,慢悠悠地走到园边。
瓜架顶端坠着的黄瓜,已经很多日了,经不住刚才的风吹雨打,跌落地面,破碎了。父亲提着竹篮,蹲下身子,慢慢地捡起破碎的黄瓜,小心地放进竹篮里,生怕弄丢一小块。然后站起来,顺着竹篱笆查看着豇豆和园里的蔬菜。父亲慢吞吞地走着,草帽完全盖住了他的头,风轻轻地吹拂着,瓜藤摇曳,豇豆藤摇曳,园子边的橘树摇曳,父亲似乎也摇曳了。我眼前幻出了稻草人的模样,父亲似乎人们驱赶地里的鸟雀扎的稻草人一样。没想到,我就这么近距离走近了父亲,看到了父亲在地里劳动的模样,心里怪可怜的。
父亲真的老了,我真得走近父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