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那天下午,我独自沿着沱江边的小路骑车,在一处小斜坡邂逅一棵矮小却挂满红果的柿子树。心里一阵触动,那些和柿子有关的往事浮现眼前。
2017年国庆节,我回到外婆家帮忙晒谷子,做些杂事。忙完事情后,我撒欢地玩。天那么高,那么蓝,蓝得没有一丝哀伤,我游走在山野里的秋天。
路边盛开的野棉花勾起儿时记忆,又看看清静的山谷,暗自伤怀。田野、小河边逛了一圈回来,我感叹着:“现在乡下好清静哦,看不到年轻人和细娃。”外婆回答我:“幺嘎婆屋的轩轩应该在家,你去陪她耍嘛!”
哦,原来还有小朋友在乡下,我带着一点零食兴冲冲地一路小跑到幺嘎婆家。女孩叫轩轩,是我幺嘎婆的孙女。从外婆家吊脚楼西侧沿着小路走,翻过一个长着小丛竹林的路口就到幺嘎婆家了。幺嘎婆正在院坝上翻谷子,一个穿着红色外衣留着齐刘海的小女孩坐在阶沿边玩耍,小女孩应该就是轩轩。
打过招呼,幺嘎婆给我端凳子坐,又告诉轩轩叫我“二姐”。轩轩怯怯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透着羞涩,又有一种期待,愣了一会,她小声地喊着“二姐”。我把零食递给她,开始逗她,问她几岁了,她伸出小小的三根指头。聊天中,我发现轩轩的眼神有些躲闪,也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哀伤。
轩轩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那年春节,她由妈妈抱着来我外婆家串门。轩轩的妈妈和我一般大,辈分上我得叫她舅妈。她是老人口中的“外地媳妇”,来自广东,和轩轩的爸爸在厂里打工认识,相爱后有了轩轩就回老家生活了。虽只简单聊过几句,我对这位年轻的舅妈印象不错,看起来能干,口齿伶俐。她抱着轩轩和我聊天,散发出母性的温暖。
如今,轩轩的妈妈在哪里呢?我问三岁多的轩轩,她说妈妈打工去了,挣钱给她买糖糖。我心里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轩轩和儿时的我一样,是留守儿童,对她的爱怜又多了几分。
过了一会,幺嘎婆递给我们一人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那柿子的皮薄薄的,仿佛看得见里面流动的汁液。我用柿子现编了一个小故事,轩轩咯咯笑了起来。我问轩轩,你想妈妈么?轩轩点点头。我又问,妈妈给你打电话么?她摇摇头,眼睛里噙着泪。
我一下子自责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引得孩子伤心。我赶紧剥开柿子,准备递给轩轩。轻轻一撕,柿子皮就破了,液态的果肉像眼泪一般喷出,淌在我的手上,又流在了地上。轩轩接过柿子,默默咬着,一旁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默默咬着手里的柿子,柿子的甜味里有一丝幽幽的苦涩。
吃完柿子,轩轩牵起我的衣角去院坝一侧的田里捡银杏叶。一棵小碗粗的银杏树长在土坎边,挨着的田里洒落了一些青黄的叶片。她捡了一片较大的叶子遮在眼睛上,冲我咯咯地笑着。阳光下,这个穿着红色外套,留着齐刘海,长着大大眼睛的小女孩是那么可爱,惹人爱怜。我想到了儿时的自己,是否也是这般怯生生的可爱模样,在乡下等着妈妈回来。
我看见不远处的柿子树上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像红色的眼睛与我对视。澄澈明朗的蓝天下,红彤彤的柿子看上去显得更加孤独,我的眼睛悄悄湿润了。我想到轩轩的眼睛,会不会因为想妈妈而哭泣,变得通红,就像这枝头红彤彤的柿子一般?
回到家里,我把这番心事说给外婆,她叹了一口气:“哎,妈妈不在身边的娃娃可怜啊。不过你幺嘎婆还是细心,把轩轩照顾得不错。”想到儿时,外婆也是这般照顾作为留守儿童的我,我给了她一个久久的拥抱。
今年暑假回家探望病重的外婆,看到曾经脸庞红润的她变得如此瘦弱苍白,我的眼睛哭得通红。古老的吊脚楼仿佛也和外婆一样喘息着,挣扎着,我不敢去想失去外婆的样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何时,一声脆生生的“二姐”把我叫醒,原来是七岁多的轩轩来找我玩。因过去两个春节我都在外婆家过的,和轩轩也越发熟悉。再次见到轩轩感到惊喜,我便起身跟着她出门去玩。
骄阳下,我们撑着一片芭蕉叶当伞。我给轩轩讲她三岁多那年国庆一起吃柿子、捡银杏叶的事情,她便拉着我去柿子树下。盛夏时节的柿子躲在油绿的叶子间,看起来坚硬,青涩。轩轩仰头指着柿子说:“二姐,等柿子熟了,你又回来陪我吃哦。”我高兴地答应着。
轩轩带我去摘路边的脆红李,淡定地说着哪棵树上的更好吃。我问她咋知道的,她有些得意地说:“我去年就吃过了呀,今年也刚尝过了。”
我一下子意识到,此刻的轩轩多像曾经的我,在村里蹦跶生长,和果树花草交朋友,对什么果好吃、什么花好玩十分了解。相比一年仅仅回两次乡下的我,轩轩更像个小主人,向我介绍着乡间趣事。那会,我已经知道轩轩的妈妈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为了不让轩轩伤心,我决定不再问关于妈妈的事情。
我接妈妈打来的电话时,轩轩在一边安静地玩着狗尾草。我挂完电话,轩轩突然很悲伤地说:“二姐,你知道么?我妈妈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接着,她又讲起在城里读书的事情。她说别的同学放学了都有妈妈来接,而她却总是奶奶来接。
说完,她长长叹口气:“哎,我也想妈妈来接我。”我只好安慰她:“妈妈会回来的,也会给轩轩打电话的。”
一阵凉风吹来,竹林沙沙响着,我们又去了柿子树下玩。我告诉轩轩自己小时候在柿子树下写作业,许愿考去城里读书,结果真的实现。轩轩听得有些惊奇,也闭着眼睛,双手合拢在柿子树下许愿,小嘴念叨着什么。我没听清轩轩说的什么,大致也能知道。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思还是好猜中的,但我没问她许了什么心愿。
十月,又到故乡柿子通红时。叶子落尽,枝干赤裸,蓝色天空下一颗颗柿子像红色的眼睛挂在枝头。或许,它们在望着远方,它们在流泪,泪光里闪烁着希望。
红色的柿子,孤独的眼睛,寂寞的故乡。想到故乡,不免想起逝去不久的外婆,我的眼睛再次变得通红。柿子如眼望着远方,我的眼睛却再也望不到外婆。
青涩的柿子在季节里渐渐成熟,轩轩也在没有妈妈陪伴的日子里慢慢长大。
轩轩家的柿子肯定又红了,她的妈妈好久回来呢?我祈祷,轩轩在柿子树下许的心愿早些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