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我站在吊脚楼上,往菜园方向望去。穿着朱红色衣服的老妇人隐藏在菜园的野草中,我伸长脖子向人影处使劲确认着,又迟疑着。最终,我急切地喊出:“外婆,外婆——”可是没有人答应,只有秋风摇曳着野草。我醒来,泪眼朦胧。
外婆离开我已经整整五十三天了,我不敢写她,怕一写就哭,怕一写就疼。妈妈说:“最后一个七过后,外婆的灵魂就要投胎去,不知道下辈子还得不得做你们的外婆哟。”我忽然感到一阵惶然,啊,难道我真的要彻底失去外婆了?
外婆走了,院坝里空空的,菜园里也空空的,我的思念却变得满满的。田埂上的木瓜,春来开花,花谢结果,青果渐渐长大,到了秋天已经变黄,如拳头大小。我想象着外婆曾在晨曦中摘下木瓜放进竹篮里,洗净切片泡进酒里,木瓜酒里沉淀着她的欢乐与哀愁。今年的木瓜,像孤独走丢的孩子,没有人叫它们回家。白天,木瓜在秋阳下欢笑着,深夜露重时,它们会不会惦记着外婆来带它们回家?
过去的几十天里,我数次梦见外婆。有时,她在灶台前坐着剥大蒜,柴火熊熊燃烧着,映着她的脸庞红红的。我从房间出来,喊她,她答应着,微笑。渐渐,火光暗淡下来,外婆的身影变得模糊了,我从梦里醒来。还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在吊脚楼后面的公路喊着:“外婆,我来啦——”可没人回应,我知道再也没人答应我一声“幺儿,你来啦。”恐慌、失落的我蹲在公路上,抱头痛哭。哭得厉害,我竟然哭醒了,心里空落落的,揉揉湿润的眼睛,把梦境发在家人微信群里,妈妈和姐姐也说梦到外婆了。
有着相似梦境的妈妈慰我,外婆就睡在屋后的田里,她不曾走远,听得到我们的喊声。想到外婆不曾走远,我的心稍有安慰了。外婆的坟墓就在屋后的稻田一角,开门跨个小沟就到了。外公怕外婆脚痛跨沟不方便,还专门搭了一个水泥小桥。水泥小桥,我轻轻一跨就过了。可是阴阳世界的桥,我如何才能跨得过去呢?我到底是失去外婆了……
我一直觉得外婆会活很久,即使她常年生病。我怎会想到微胖的外婆会在生命的最后半年变得骨瘦如柴呢,我怎会想到说话声音洪亮、爱笑的外婆最后竟瘦弱得耷拉着头,发不出声音来。或许是我太年轻了,也或许我太依恋外婆,我真的以为她会永远陪着我们。这样我们每次回去就可以尝到炖好的猪蹄汤,走时带一包干洋芋片。她坐在屋后的长凳上,目送我们离开。我以为那一眼,可以维持很多年。可是,我的依恋,我的稚嫩如何与生命的自然规律作斗争?外婆病重,我除了陪在身边就那么几天,我还能做什么呢?
直到生命的尽头,垂卧病重的她依然念着“幺儿,外婆不能送你上鸦鹊窝了……”她的语气里有自责,不舍,更有无限的期待,我知道她多想见证我的婚礼啊,她渴望看到外孙女穿得漂漂亮亮的做幸福的新娘。我的外婆,就是这样无私地爱着我。当年我是留守儿童,她每次赶集天就去我们家,给我和姐姐洗澡,收拾床铺。暑假,我们姐妹俩在外婆家度过愉快的时光。当我外出读书,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嘱咐我用心读书,注意身体。当我想写农村题材的文章时,她又是我乡愁乡思的桥梁。我失业失恋时,外婆温和鼓励我,不要怕,还有更好的人和事等着我。当我成为一名老师,她在电话那头告诫我要做一个有耐烦心的老师,把书教好。
五一节,我带着男友铁丝回老家看她。外婆把我们的手握在一起说:“兵,以后二娃就交给你了,你们好生过……幺儿,你也要勤快点,脾气好点……”外婆或许知道她再也不能庇护我,看我找到可以结伴终生的人,所以放心了。如今,我和男友铁丝已经领结婚证,或许明年合适的时间就办婚礼。很多人将见证我们的幸福,可是那些目光里少了外婆的凝视啊。
丰收的秋天,金色的秋天,澄澈的秋天。可是这个秋天,我失去了外婆啊,从此我乡愁的世界少了一角,再没人告诉我几时点豆子,几时割油菜了。现实里再也没有外婆了,我只有与她在梦里相见。秋天,屋后的稻谷熟了,那就请外婆在稻香四溢的秋天里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