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泉

“画龙点睛”常常被借用来指文章的一种技法，当看多了某类文章之后，我对这一技法，越来越表示怀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画一条龙，“点睛”能使龙活起来，这勿需讨论。但“画龙点睛”成为一种写作模式被强调以后，会不会弄巧成拙，使生动活泼的文章反而变得呆板无趣?

还是来说画龙。龙是一定有眼睛的，但龙的眼睛一定是正面的吗?有没有可能在侧面，或是背面?龙的神韵是否只限于眼睛?设想真有人画一条龙，那这条龙的神采一定是整体性的，说不清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似乎每一个部位都有精神。徐悲鸿画马并不强调眼睛，但他的画，能让人感受到“骏马奔驰”的味道，每匹马都是精神抖擞的。齐白石画虾并不强调眼睛，但他画的虾能让人感受到虾在游动，生趣盎然。

文章之道与作画同理。文有“文眼”，诗有“诗眼”，这不会让人怀疑。问题只在，文章的眼睛怎么点。

不知从何时开始，画龙点睛的范例文章就是杨朔式散文。先记叙铺陈一番，在文章最后发一段议论，这一段议论就是所谓的画龙点睛，就是主题的升华。曾经，杨朔的散文有多篇被选入中学课本。初读某篇他的散文，觉得不错，但读多了，就发现是一个模式，会乏味，特别是当很多人追随这种写法的时候，这类文章就让人格外讨厌。

或许因为杨朔散文被选入课文，杨朔散文的影响面非常广，影响时间非常久远。直到今天，这种模式的文章仍大有市场。随便翻翻在各大报刊出现的散文，这类文章仍不时出现。更惊人的是，中小学生的作文像这种写法居然占了相当高的比例。

后来我观察，这种写法之所以盛行，是因为这种作文之法，既容易教，也容易学，不需多动脑筋。倒是顺手，省心，只是如此形成习惯，就捆住了写作者的手脚，丢弃了写作者的灵性。文章本是心灵的产物，可这种写法哪谈得上真情实感的表达，只是为了适应某种格式和规范，去刻意图解和附会某种主题罢了。摇曳多姿的写作变成了干枯的枝条。

实际上，文章的写法远不止是杨朔模式，写作技法千姿百态，路子宽广得很。纵观中国先秦诸子散文，唐宋八大家散文，以至明清散文，五四散文，真称得上是百花齐放的大花园。或叙事，或说理，或抒情，或慷慨陈词，或哀婉悱恻，或安静平和，读之让人振奋、动容、回味。作者要传达的某种意味、想法，是自然而然渗透出来的，如颜色融入水中，剥离不出那种颜色，但感觉得到那种颜色的存在。阅读的过程只是享受，感受不到任何刻意的添加、指引，更看不到一条生硬的“尾巴”。

或许有人会说，鲁迅不也有这种画龙点睛的写法吗?比如《故乡》《一件小事》。其中的点睛之笔还成了名言警句。的确，鲁迅是这样写了，但鲁迅这样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毫无做作之嫌。而且鲁迅更有大量的小说和散文，把深意隐藏在委婉含蓄之中。他的写法是千变万化的。

近来，重读沈从文的《从文自传》，不觉对这位大师更添景仰。沈先生的行文随和、朴素、诗意，浑然天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写景，景中带着情绪，写人，人物活灵活现。读其中的每篇散文，都会让读者怦然。他要告诉读者的，像风悄无声息地漏进屋子，读者于不知不觉中会有感觉。他似乎对读者说：我并不想给你们灌输什么道理，只是给你们讲一点有趣的事，你们随意听听。可读者读后，心头都明白，沈先生是想告诉我们一点什么的。

我读其中《姓文的秘书》，就感觉惊讶：原来文章有这样的写法。文章写“我”这个“小师爷”在军队中与一位姓文的秘书打交道的故事。“我”粗野，秘书文雅，在对比中通过一些趣事，把一个文人清雅的个性和善良的内心描画得十分逼真。我读到文章最后一句的时候，以为文章还没写完，结果发现文章到此戛然而止了。又一想，文章好像也可以收尾了。故事讲清楚了，人物交待得差不多了，是非在读者心中也成形了，文章到此不该结束吗?

对比经常看到的另一类文章，我就要感叹沈先生的写法高明：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给人留下广阔的回味的余地。

曾经，我被本地关工委请去当一个主题征文的评委。征文题目很大，但征文的本意是要以小见大。征文的参与者是中小学生和机关青年。看过四、五百篇文章以后，我很感慨：一半以上的文章是高谈阔论，没有一点自己的真感受。写法上也非常程式化，像一个模子生产出来的。一些文章行文前部分还不错，读者本期待作者把这件事讲清楚，讲完整，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若如此，应该是不错的文章。可惜这些文章写着写着就迫不急待地、生拉活扯地、牵强附会地去升华主题，栽上一个光明的尾巴。这不是杨朔散文的复活么?这就是所谓的画龙点睛吗?我由此看到现在作文教学和写作的现状，真的让人很不乐观。

是认识问题?是教学上的误导?是思维上的惰性?我们的作文教学和写作为何走到如此狭窄的天地?

文章贵在出新，陈辞滥调和俗套总是惹人厌烦。如何让文章走出模式化，体现一种清新活泼的气象?出路在哪里?

观念的革新是至关重要的。为文有规矩，但更是自由的。我手写我心，文章就是心灵的产物。语文教学固然要讲文章的开头、中间、结尾，要讲层次段落、中心思想，恐怕更应该强调的是，要学生学习忠实地表达内心，而不是用文字去迎合某种观念。道理再正确，如果不是你领悟到的道理，都不是道理。中小学生作文，不要过多地去表达宏大的主题，而要好好训练讲清楚一件具体的事，一件有意思的事，讲清楚一种感受，一种出自于心的感受，讲清楚一种想法，是一种真正想倾吐的想法。有了这个诚恳的写作态度之后，再来考虑文笔、文学性、美感。这样的作文教学和写作才是正道。

学习写作，阅读毫无疑义是必须要有的环节。而阅读，除了广博的面，更要有经典意识。古今中外的经典，浩若星辰，这些经典照耀着我们，也滋养着我们。只有踏进经典的圣殿，你才会发现世界的开阔，心灵的浩翰，人性的丰富。经典指引着我们，陶冶和洗涤着我们，让我们尊重生命，热爱生活。持续不断的经典的熏染，会让我们内心不知不觉变得高贵，我们的精神空间更加辽阔。有了这一份修养再写作，会发现，我们不但学会了怎么表达，也学会了怎么做人。写出的文章自会少了一些俗气，多了一些气质。

学校、社会应共同努力，形成鼓励创新性写作的氛围。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在这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尝试，推出了大批新作品，也发现了一批文学新人，其中很多已经成为出色的新锐作家。国内的纯文学期刊一直坚持高标准选稿，把作品的新、真放在首要位置。各级关工委在历年举办的主题征文活动中，也在这方面作出积极的探索和尝试。这些，无疑都是导向，旨在倡导一种健康的写作。虽然路还长，但毕竟有那么多人在努力。对此，也有理由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