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物：木易

　　倾诉时间：6月

　　他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对他的感情复杂，害怕、怨恨、羞愧、感动交织。

　　如今，我过得很幸福，谢谢他那些年的照顾。

　　生父去世，母女被撵出家门

　　我六个月大的时候，我爸在新疆车祸去世。

　　爷爷奶奶只有我爸一个儿子，还有4个女儿。家里很穷，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只送我爸读书。我爸高考两次未考起，分配到武装部工作。没能上大学，我爸有点不甘心，去新疆找我大姑，一是散散心，二是看是否可以找点什么事情做挣点钱。谁也没想到，他发生车祸，家里人很难过。

　　那时，我妈二十出头，在黔江乡下带我。惊闻噩耗后，她背着我去新疆，办理我爸的身后事。路远，车祸惨烈，当时就在新疆火化了，我妈带着我、背着我爸的骨灰回来。

　　爷爷奶奶嫌我是女儿，把我和妈妈赶出来。为了谋生，我妈把我放在外婆家，她进城卖冰水。我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住院。有次卫生院下病危通知，我妈身心疲惫、心力憔悴。

　　彼时，有熟人见我妈带着我不容易，就给我妈介绍了现在的爸爸。继父是包工头，有些钱，在城里有土地和房子，最重要的是我妈借钱把我转到城里治病时，他天天来医院看我、照顾我。

　　我那时大约一岁半，对他没有多大印象。听旁人说他对我很好，经常把我逗得呵呵笑;最早的印象是他给我打马马肩，笑嘻嘻的。

　　我妈觉得他对我好也不是装出来的，就和他再婚了。餐馆生意忙，加上妈妈怀孕了，不能兼顾我，我就住在外婆家，放假时候再到城里来。

　　继父对我好，却经常打我妈

　　8岁时，我到城里和继父、妈妈一起生活。继父对我好，但他对我妈很不好。

　　继父比我妈大二十多岁，众人都觉得他应珍惜我妈，而不是打骂。但是他脾气很不好，经常打妈妈。有时候我妈炒菜咸了，他把菜和盘子摔了，乱骂。继父暴燥，一点点小事情就发火，经常跟旁人发生矛盾。

　　继父待我如己出，从来没打过我，但因为母亲常常被打，我对他的怨恨之心从小就有。印象最早的时候，是我们家还没起第二层楼，家里还有土地，栽有菜。我妈再一次被打后，把农药翻出来，准备喝了，一了百了。

　　我带着弟弟妹妹跪一地。我求妈妈，不要喝，你喝了我们怎么办?我妈舍不得我们，再次原谅了他，继续生活。

　　小时候，我和妈妈经常半夜被撵出家门。继父喝酒了就容易发疯，发疯就打我妈，赶我们走。好多时候我希望出来就不要再回去了，但是我妈一次又一次妥协、回去，她舍不得弟弟妹妹。

　　有次，继父喝酒后去车站发疯，车站人流量大，很多人围观。记不清是为什么吵起来，他喝酒半夜打我妈，我和我妈去了大姐家。后来，我们回乡下外婆家，不想影响大姐、大姐夫。他知道后拿了一根钢撬追到车站，跑到车上闹。车上的人和师傅把他弄下车，继父连他们都打。

　　拉拉扯扯中，继父把我们的行李弄下车，司机怕他发疯，赶紧把车开走。我回头看继父拿着钢撬，使劲地戳行李包，面目狰狞，那个画面至今忘不了。

　　想着他追不上来，我心里真的超级放松，对我妈说：这次我们不回去了!

　　我妈没说话，后来在大姐劝说下还是回去了。

　　继父和妈妈再婚前还有个女儿，就是我的大姐。她比我妈大几个月，我们成为一家人的时候，大姐已经嫁人有了女儿。很多时候，都是大姐劝我妈回去，弟弟妹妹小，大姐不想让家散了。

　　上初中的时候，继父和我妈想给我改名字，我不愿改。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周围人各种说我亲爸怎么怎么爱我，只有我一根苗苗了，所以我坚持不改名字。

　　我对继父的感情很矛盾，他对我很好。我转到城里读书时，刚好遇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黔江各学校举行庆祝活动，我们班要去老民族中学广场表演。继父说，我才转上来，要多和同学耍。

　　继父怕我自卑，给了我50元。在乡下，外婆给我的零花钱最多5角，当时真觉得50元是一笔巨款。我拿着钱，请同学吃雪糕、买玩具，买城里小朋友有的东西;那时候流行在钥匙上套铃铛，我也买，还给妹妹买。

　　但是，继父对我妈不好。

　　除了对我妈不好，继父对我妈家所有人都好。舅舅家的孩子每次上来，继父都买衣服、给零花钱;我妈的表弟表妹来我家，不管什么事，继父能帮一定帮。

　　我们也不知道原因。成年后，我和家人分析，他比我妈大那么多，我妈长得还可以，但不懂得说软言细语，继父想用暴力震慑、威胁，把我妈留在身边。

　　怕他恨他怨他，爱让我羞愧

　　那时候，对继父是害怕大于怨恨，怕惹他不高兴了又发怒，怕他打我妈。我想逃离这样的家庭，能逃多远逃多远。

　　初一就住校，初二学会上网，高一开始打游戏。后来，家里的生意不好，我妈出去做事，有时候在黔江帮馆子、做凉菜师傅，有时候亲戚去别的地方开店，我妈跟着去上班，给我挣学费、补贴家用。

　　家庭这个样子，我必须懂事，必须努力，但内心很郁闷。

　　高三那年，一个周三的夜晚，母亲又一次被继父打进了医院，伤势很重。全家人怕影响我高考，对我封锁了这个消息。周末，住校的我照例回家吃饭，进门看到继父，他一脸严肃，说：“你回来做什么，你妈被我打进了医院。”

　　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先是不信，后是害怕。马上打电话从大姐那证实这一消息，随后望着继父，眼泪泉涌般滚了出来。这，是怨恨的眼泪!

　　母亲被打住院对我影响很大。我开始迷恋网络游戏，经常到网吧去玩通宵，常找借口买复习资料，跟家里要钱充游戏点卡。周末本来说好回家拿生活费，到家里发现没有人在家，拿不到钱心里烦躁，打通继父的电话，说：“你怎么回事，明知道我要回来拿钱怎么不在家?本来我要在教室复习，你以为高三时间很多，可以经常出来吗?”

　　说完挂掉电话，不给继父反驳的机会。从家里出来，我没回教室复习，又钻进了网吧。那时，觉得打游戏的时候才是没有任何烦恼的时候，网上有很多方式发泄，但在现实中不行。

　　玩完游戏出来，没精打采地回学校，同学告诉我继父来过，送钱。我在学校一直听老师的，学习上从来没有让爸妈操过心，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继父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我觉得他连我几年级、哪个班都不晓得。继父那天先是到宿舍找，宿管阿姨给他说我在哪个班。同学在教室看到我继父，以为他来找我麻烦，怕他在家和我妈搞架了找不到我妈，就来学校找我发火，没想到他来送钱。同学之前在我家睡过，夜里见识过半夜我爸起来发脾气。

　　课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女儿，爸爸给你送钱来了。爸爸小学没有读毕业，简单几个字写得歪七扭八，“钱”字还少了一横。

　　看着纸条，我趴在桌上上哭了。这，是羞愧的眼泪!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高考擦着边上了二本线，家人以为是我妈被打住院的事影响了我，希望我复读。

　　当时，特别想逃离。我不想复读，大学志愿报了很远的地方。

　　上大学的学费、买电脑之类的，都是我大姐、大姐夫拿的钱。有时候生活费不够用，大姐夫知道后马上给我转。大姐、大姐夫三观很正，对我们的教育很重要。为弟弟妹妹读书费了很多心，只是他们不爱读书，辜负了大姐大姐夫。

　　本来想在外地工作，但外公生病、去世，都因为大学所在地隔太远未能回来，很遗憾。外公、我妈说过很多次，希望我回来，在他们身边。我不喜欢大城市，觉得没有归属感，就回来啦。

　　妈妈和继父终因性格不合离婚，我跟我妈，弟弟妹妹跟继父。逢年过节，大姐还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回去团圆。有时候我妈会去，有时候不去。我不勉强妈妈，毕竟她受苦太多。

　　毕业后顺利参加工作，没多久结婚。爷爷奶奶想我从他们那里嫁，继父不同意，说我是他养大的孩子，必须从他家嫁出去。

　　成家后，照理说爸妈心里的大石应该放下。可是，我还是没有让他们省心。

　　跟婆家人相处得不好的我，在一次“大战”后离家出走，不知道去哪里，不想朋友、同事看到我的狼狈样，谁都不想见。我又一次钻进网吧，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不用装坚强那么累。虽说想清静，但电话一直没闲着，不想接电话，我怕一说话就哭出来，把电话调成了静音。

　　手机屏幕上显示“神经质の爹”打来电话，我以为是妈妈换继父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挂掉电话把手机随手放包里。过了几分钟，电话又打来。我接电话，很没耐心地“喂”了一声。

　　“你现在在哪里?”是继父的声音。

　　我不想让他担心，撒谎说朋友的店开业，在她那里玩。

　　“没有地方去，就回来!别像个孤儿一样一个人在外面，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一贯强势的继父，原来声音可以这么柔软。

　　我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被继父柔软的声音、温暖的话击垮。挂掉电话，我趴在网吧的桌子上大哭。这，是感动的眼泪!

　　生活上的苦不算苦，精神上吃苦才是真的苦。我不想走妈妈的老路，和不合适的人打闹一辈子。离婚之后，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我爸我妈让我搬回去，我觉得离婚不是什么好事情，不想让邻居戳他们脊梁骨。他们一辈子不容易，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离婚那年，我和大姐夫说想买房子，想找他借点钱付首付款。他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我转了8万元。在大姐大姐夫眼里，只要是值得帮的，听话、懂事的，不管亲不亲，他们都会帮。

　　爷爷生日、姑姑们有什么事整酒，继父都会去，说是看在我份上。有时候，我妈不去，她恨爷爷奶奶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把我们赶出来。但是，继父都会去看我爷爷奶奶，还叫我时不时要经常回去看爷爷奶奶。我妈嘴硬心软，爷爷生日我妈会把东西准备好、钱准备好，让我去看爷爷。大学读书不得回来，继父母亲让妹妹代表我去看爷爷。

　　虽然他们离婚了，但是没有影响我的生活，煮好吃的喊我回去吃。我不经常打电话给他，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女儿怎么样，问我身体怎么样，让我保重身体，还说我好久没回家了。有时会来店里坐坐，买点菜什么的给我。

　　今年继父生日，也是一大家回去过的。天气热，我想在外面包两桌，继父不同意，提前好几天就买好大家爱吃的菜，让我们回家。我妈和继父离婚了，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是我爸，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该孝敬的还是要孝敬。

　　我一直记得那句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记者 易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