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追思】外婆的孤独

◆李忠会

  人在一生当中,会遇到很多的“读不懂”,但当我们真正读懂的时候,岁月已携同那些人和事离我们远去,我们再无力去弥补那些“读不懂”留下的遗憾和亏欠。

  外婆24岁守寡,孤独地活到82岁。

  关于外婆,从我记事起,感觉她就是怪怪的,她的忧伤、她的不领情、她的怪异话语,包括她为什么晚年时从没开心笑过,为什么弥留之际念念不忘一句“我住在别人家”,这些我曾经都读不懂。

  外公和外婆在一起只生活了四年就得病走了,外婆一人将母亲和舅舅带大,为他们娶妻嫁夫。舅妈在生小孩时难产走了,小孩也没成活,舅舅从此和外婆相依为命,没再娶妻。或许是郁闷成疾,不到四十岁舅舅也因病走了,再后来外婆就来到了我们家,但她始终没有归属感,总是时来时走。

  我家有八姊妹,5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家庭随时充满着热闹祥和的气氛。可是这份温馨丝毫没给外婆带去圆满和幸福的感觉。尽管父母对外婆很孝顺,也随时教育我们外孙辈要孝敬外婆,但外婆从没真正“融入”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每次吃饭,父母要毕恭毕敬地叫外婆好几声,她才从房里慢腾腾地出来,如果家里有客人,外婆出来时总爱说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别笑话我哦。”这个时候,那些客人就会说类似的话“你老有福气哦,看女儿家里多热闹啊,人丁兴旺。”客人的这些话,有时外婆不爱理会,吃她的饭,如果客人话多一点,有时会把外婆的眼泪勾出来,撂下饭碗不吃,回房里去了。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听不懂那些话,也看不懂那些场景。

  有次外婆的妹妹,我叫姨婆,到我们家玩,我听到她们俩聊天,姨婆说:“你安心在女儿家生活,儿子走都走了,你就别去想了嘛。”外婆说: “不能老在别人家讨饭吃,我还是要回乡下去。”接着,我又听到外婆说了一句不好听的话 “我宁愿看儿子的屁股也不愿看女儿的脸。”也许她俩觉得我小,没回避我,但我还是听懂了一点点,外婆称我们家为“别人家”,还说喜欢看舅舅不喜欢看母亲。我赶忙跑去把我听到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示意我继续去听。我再去时,外婆已经在伤心地哭泣了,一边哭一边说“这不是我自己的家啊……”

  第二天,姨婆带着外婆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时间。

  一天,母亲准备了花生、核桃、饼干、香肠什么的,打了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说要带我去乡下看外婆,我高兴坏了。

  那时没有电话,外婆不知道我们要去。房门虚掩着,我轻轻叫了两声,没人应答,我们便推门而入,走过客厅,走过外婆的房间,都没见人,我们正要推开舅舅的房门时,我和母亲都吓了一大跳,里面怎么有人说话,定了定神,母亲对我说,是外婆在说话,她在跟谁说话呢?我们推开了房门,我看见外婆坐在床边,手里捧着舅舅的遗像,在跟舅舅说话。母亲过去抱住外婆也开始哭泣起来,我知道她们想我舅舅了。

  在外婆家玩了两天,母亲又说服外婆回到了我们家。路上,走了大概半小时山路,外婆说她忘带了什么东西,要返回去拿。她要带什么重要的东西呢?我和母亲只得在路边等,等了好一阵,外婆回来了。我很奇怪,怎么没见她手里拿什么东西呢?但我相信,外婆这次一定带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让我看见。

  这之后,母亲和父亲好像比先前对外婆更好了,随时关切地问“妈,你想吃什么,想到哪里去玩……”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也都“奉命”像完成功课似的轮流去讨好外婆。这些时候,我常听外婆说“你们不嫌弃我就好了,我没有什么要求”。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从没理直气壮地提出一个“为自己”的愿望。我发现,她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看什么东西,脸上还会露出一丁点笑容。有次见我进屋,外婆赶忙将那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什么东东呢,这么神秘?多年来,刻在我脑海里最深刻的画面就是:她坐在床边,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不时用手绢擦拭着眼角。

  有时母亲或姨婆会陪她玩长牌,她们会用那些分分钱、角角钱赢来输去的,这些时候,外婆显得稍微快乐一点。

  外婆走的时候,我大概十岁。外婆的离去,留给我很多的疑惑和不解。

  24岁时,体验到了对情感的需求和依赖使我再一次想起了24岁就独身的外婆。儿时的那些“读不懂”,我开始抽丝剥茧。

  有一天母亲递给我一个小布包,要我帮外婆保存好。什么宝贝啊?我打开一看,布包里还有一层红布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外公,一张是舅舅。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宝贝的呀,他们走都走了好多年了。母亲说,你千万别弄丢了,弄丢了,你外婆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原谅你的。啊?有这么严重啊!我这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小时外婆不顾路程遥远半路返回去拿的就是这两张照片,她常常偷偷看着能露出一点笑容的是这两张照片,藏在枕头底下的也是这两张照片。这么多年,就是这两张照片是外婆的念想,也是外婆的精神寄托,支撑着她活到了82岁。

  24岁就守寡,如花似玉的美好年华,为什么不重新去追求爱情?为什么要压抑人性?为什么要自己扼杀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24岁时的我对母亲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在那个年代,女人再嫁是很丑人的。”母亲回应我说。我反驳道:“那姨婆嫁了两次,两边的儿女都孝敬她,她活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丑什么人了?”

  有年我专程去看望已年过九旬的姨婆。我问:“外婆在我们家,为什么老是不开心呢?”姨婆说:“你外婆所有的快乐都被你外公和你舅舅两个男人带走了,其实这么多年,她活着的只是个驱壳,她的生活里只有孤独……”

  我又问“外婆不喜欢母亲吗?为什么母亲的家她总说是别人的家?”姨婆说:“女儿是嫁出去的,跟着女儿生活就等于寄人篱下,这种思想在你外婆那里已经扎下了根,她拐不了这个弯了。”

  “拐不了这个弯了”这句话揪着我的心,我脑海中猛然跳出了曾经看过的一幅画,一个人在一张大网中挣扎,那样子是想从网中挣脱出来。其实那张网的网眼十分稀疏,网中人完全可以一步跨出,但他却在不断挣扎,始终跨不出。那幅画形象生动,我一看,标题是“心囚”。 我顿悟了,外婆不就是这样一个心囚吗?其实禁锢她的并不是外在的有形的网,而是她心中自己给自己布下的一张无形的网。

  可怜可悲的心囚!这么多年她活得多么憋屈、忧伤和寂寞。

  和外婆截然不同的是,姨婆第一个男人离世后她没有让自己的忧伤坠入深渊,而是又嫁了一个男人,寻找到了生活新的希望,快快乐乐地活到96岁时才平静地离世。

  我想,外婆和姨婆,两个生活在同一个年代、接受着同样的价值观教育的亲姐妹,却有着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和生命质量。一个生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中孤独终老,漫长余生伴着忧伤委屈和凄苦;一个探寻着内心的渴望,遵从心灵的自由、舒适与惬意活得超然洒脱。

  岁月的沧桑,生活的磨砺,身份的转换,现在的我已经读懂了我的外婆,但遗憾和亏欠的感觉使我企盼能在梦里再次见到外婆,去完成一个强烈的夙愿。

  我想让时光倒流,去解开外婆那个心结,我要让外婆认真看懂那幅名叫“心囚”的画,让她自己挣脱那张网,拐过那道弯;我要重新走进外婆的忧伤和孤独里,把她眼睛里绝望的灰都变成渴望的光,我要让外婆笑——无拘无束的笑,无牵无挂的笑,有人格尊严的笑,那种笑容发自心底,开怀而真切,那种笑容是我父母和哥姐几乎拼尽全力、几乎卑微到尘埃里去讨好她都没能赚取到的笑容;我想让外婆重新体验一种人生——一个有春心荡漾、有生活浪花、有生命色彩、有极致炫美体验的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女人完整的人生。

编辑:陈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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